那年的春天,我們得到消息,溫總理將針對安倍的“破冰之旅”做一次回訪。當一國領導人或元首要對另一國進行訪問時,受訪國領導人按慣例,往往會接受對方國家媒體的采訪,外交上管這叫作“新聞對等”。於是,在溫總理出訪日本前,我們向日本方麵提出,希望對安倍首相進行專訪。很快,日本方麵回複,很歡迎中央電視台來日本專訪首相。
盡管我此前做過多次高端訪問,經常率一支報道組趕赴對方國家采訪,但2007年對安倍的采訪,依然是不小的挑戰。
由於此前日本前首相小泉純一郎漠視曆史,不斷在曆史問題上挑釁中國在內的亞洲國家,頻繁參拜靖國神社,還發表一些完全違背曆史事實,不符合中日之間長期共識和聯合聲明的言論,使得中日關係在其執政期間裏,跌到了低穀,很多正常的國家交往都受到了嚴重破壞。當然,由於中日有著緊密而巨大的經貿往來,相互在貿易、投資等各個方麵依存度很高,那時的中日關係呈現出的,是“政冷經熱”的特點——政治上很冷,兩國領導人基本互不來往,誰也不見誰。盡管小泉曾提過要見一下咱們的領導人,但是中方鑒於他的立場和表態,沒有跟他進行過接觸。經濟上,中日那幾年的經貿合作基本保持發展勢頭,也就是說,大家仁義不在買賣照做。
雖然安倍跟小泉同屬一個黨派,立場接近,安倍也曾是小泉手下的內閣成員,但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上台之後,想要在外交上尋求一點突破,所以選擇了中日關係作為突破口,上任後的第12天就訪問了中國。
對於中方而言,隻要日方能夠在曆史問題上正確表態,我們就願意與之對話。安倍的“破冰之旅”之後,中日關係開始回暖,溫總理在春暖花開之際啟動“暖春之旅”,這無論在中日還是東北亞地區,乃至於全世界,都受到了很高的關注。
在這樣一個大背景和時間節點之下,我們很期待通過這次采訪,從安倍口中得到一些有新聞價值的訪談內容,當時糾結的點,不外乎是他對曆史的認識;是否會去參拜靖國神社;對中日關係的發展有什麼規劃;中日關係是否就此回暖,從五年的陰冷走向溫暖、走向欣欣向榮。這是很多人關心的問題,也是我們希望了解的焦點。
出發之前,我們開了若幹次研討會,做了很周詳的規劃,除了在《高端訪問》《焦點訪談》播出專訪外,我們在當地也要做一些實時新聞和連線報道。此次采訪不光對我,對中央電視台而言,都是很重要的選題。國務院、外交部對此次采訪也非常重視,給予了很大的支持和幫助。
鑒於當時的兩國關係和政治氛圍,上級將此次采訪的基調定得比較積極,並非冷思考或是批判眼光的定位,總體來說,是帶著揭示中日關係融合的必然性和現實需要,傳遞出一種積極的信息。所以我們在設計方案時,也非常謹慎,比如安倍的采訪,我們之前列出了大概幾十個問題,然後經過再三的取舍、不斷的修訂,經過電視台、我方外交部及日本外務省的審核,多次磨合溝通和修改。
比如,我們此前提供的問題裏,既涉及了日本在曆史認識態度上的問題,也涉及到東海油氣田及釣魚島等熱點問題。關於曆史認識的問題,無論是中央電視台還是我們的外交部,都沒有提出異議,但是日本方麵反饋信息說,南京大屠殺的問題是不是就不要提了,還有關於7月的戰敗日、8月的投降日是否會參拜靖國神社的問題,日本外務省認為,這是個假設性的問題,時間還沒到,這麼問會讓首相很為難,所以也表示了委婉的回絕。
對於所謂的“新聞審查”、“新聞監管”,我一向認為需要客觀現實地看待,不能過於理想化。如果你是默多克新聞集團下屬的某個主持人,也許你可以罵美國總統,可以罵政客商人,但是你肯定不能罵默多克,這是現實。日本推崇新聞自由,但也不會無所顧忌,需要根據它的利益考量,對新聞做出相應的取舍。
如果我直接問安倍:你承認南京大屠殺嗎?以他一貫的政治立場而言,他當然不願承認,但他如果照實說了,不就成為中國人民的公敵了嗎?又會再一次成為兩國關係惡化的爆發點。所以,這樣的問題修訂,其實也在我的預料之中。我們的每一個采訪,都會遇到各種各樣的挑戰和困難,這種程度的修改和限製,對我而言已是司空見慣。
2007年4月,我率領一支報道組到了東京,而我手上那份被“蹂躪”多次的問題單,已經從最初的三四十個問題,變成了大概隻有八個問題。在采訪前一天,日本外務省一位相當於中國外交部新聞發言人的官員,邀請我們中午一起吃地道的日本料理,談談采訪的細節。
我們欣然同意,按照約定的時間,到了東京市中心,一處鬧中取靜的小院內。院內亭台樓榭,錯落有致,翠竹搖影,櫻花吹雪,猶如唯美的電影鏡頭一般,房間內都是日式傳統的榻榻米,空氣中飄著輕柔的和風樂曲。在那個幽靜的空間內,我們報道組和日本外務省的三個人,吃了我此生最為精致但沒吃飽的一頓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