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2 / 3)

同梁一鳴遭遇相同的方敬亭也是渾陽市戲迷協會的發起人之一。他退休前是一位小學音樂教師,各種樂器都很精通,少年時也曾多次投考渾陽市的專業文藝團體,每次都名列前茅,但最終又都因政審通不過而慘遭淘汰。後來,勉強在小學校裏當上了音樂教師兼校文藝隊輔導員,一輩子培養了不少藝術苗子,輸送到各專業文藝團體,自己卻始終無緣從事專業文藝工作。他拉京胡的水平,在渾陽市無人能出其右,連京劇院裏的幾位專業琴師也常趨前切磋。有時,京劇院分包演出,人手不足,還向學校求援借用他擔綱操琴,故在渾陽市京劇界有“渾陽第一琴”美譽。他因生理缺陷,終身未娶。退休後,孤單一人,梁一鳴拉他來搞戲迷協會,也等於給了他擺脫孤獨的機會。所以,他便全身心投入進來,和梁一鳴一正一副,當起了戲迷協會的秘書長。

梁一鳴半是自封、半是民選地當上了戲迷協會秘書長,卻不敢撈頂戲迷協會主席的帽子戴。因為他不是共產黨員,而多年的社會實踐告訴他:現實社會中,非黨群眾是沒資格當任何“長”的。所以,他必須請“高人”撐腰,便和方敬亭商量了多日,又多方奔走,到處去搬請高明,可最終還是沒請到。所以,戲迷協會成立半年多來,他一直以副主席兼秘書長身份支撐著攤子。而主席一職始終虛位以待,直到上個月他請人幫忙往文化局和宣傳部呈送那份請求政府支持興建露天戲台的報告時,才終於有了眉目。

一九九年四月五日清明節,梁一鳴比每天起得都早,天一亮就來到王府公園湖心亭。見其他戲迷都還沒到,便獨自一人咿咿啊啊地喊起嗓子來。

梁一鳴的嗓音既高又亮,又因有多年苦練的功底,故而開口不凡,絕對專業。

他先通過長長的張口音“啊——”字理了理氣,調動起胸腔共鳴作用產生的暢快感。然後又通過長長的閉口音“咿咿”字試了試鼻腔共鳴作用產生的腦後音的共振力度。接著,微閉雙目,進入角色,念出了《空城計》中諸葛亮的一句叫頭:

天哪!天——!漢室興敗,就在此空城一計也!

他的第一個“天”字,控製著音量,加用了顫音,先抑後揚,十分鏗鏘,恰到好處地表達了諸葛亮鋌而走險前的內心隱憂,也為第二個“天”字的出口,做好了反差鋪墊。然後,猛然運足底氣,長嘯一聲,吐出第二個“天”字,其聲似裂帛,嘹如響箭,穿透之力,直撼長天,把諸葛亮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果斷、決絕與義無反顧,表現得淋漓盡致。接下去的“漢室興敗”四字,一字一頓,字字千鈞,並將“就在此空城”半句中的“空城”二字豁然抖開,再穩住。同時,情不自禁擎起右手,做執羽扇之狀亮了個相,口中又加念了個“傾——倉”的鑼鼓點兒。然後,邊微微搖頭,微微抖手,邊一字一字念出“一、計——也——!”三字。在“計”字後麵,他又加了個長長的“呀”字,音量由小到大,由弱漸強,將諸葛亮彼時彼刻內心深處的無奈與悲壯準確地表達了出來。

念完這句叫頭,梁一鳴心中很是得意,他為自己藝術功力之出眾而自豪。因為他清楚,在渾陽市,業餘戲迷中自不必說,就是京劇院的專業人士中,趕得上他這種天賦的,除了當年號稱“南麒、北馬、關外楊”的楊月樵(此人因政治問題被送進勞改監獄時,早已被開除了文藝界)之外,沒有一人。就是文革前一直接替楊月樵掛頭牌的看家老生宋逸鵬,走紅時雖然不比他差,可惜此人又英年早逝。至於其他幾位老生行的演員,這些年不是因政治上屢遭挫折,藝術上多日漸落拓,就是因疲於奔命歌舞廳、夜總會之間趕場清唱,要錢不要命,致使嗓子連連塌中,可以認為他們已經潰不成陣,更不是自己的對手。所以,眼下渾陽市京劇界生行大腕兒非他梁一鳴莫屬,他沒有一個放在眼裏。隻盼著這戲迷協會成氣候,以便給他機會和他們那些專業老生好好唱一唱對台戲……但是,這戲迷協會何時才能成氣候呢?——梁一鳴驀然想到這個問號時,才發現自己方才所以信口念出諸葛亮的這句叫頭,是心底深處也有一絲與諸葛亮相同的心情——昨晚他派方敬亭去拜訪一個人,請他出麵掛帥擔任戲迷協會主席,在多次受挫之後,他把希望完全寄托到此人身上。但為了謹慎起見,他沒親自出馬,而是對方敬亭密授機宜,讓他先去投石問路。所以,方才他念諸葛亮的“漢室興敗,就在此空城一計也”時,心裏的潛台詞乃是“戲迷協會興敗,就在此敬亭一行也”。

那麼,方敬亭昨夜之行,結果究竟如何呢?

梁一鳴望著亭外的湖水,心裏不禁泛起層層漣漪……

大清早,馮慕良剛要到王府公園去赴方敬亭之約,卻接到耿若漁的電話,不禁大為意外。他與這位現任市委宣傳部部長的妹夫,平日來往甚少。有事情的時候,也是三妹馮笑梅給他來電話,而耿若漁這位大部長是不曾屈尊給他這個即將退休的小文化館長打過電話的。所以,馮慕良聽清是耿若漁的聲音後,不禁一怔。特別讓馮慕良想不到的是,耿若漁居然叫了他一聲“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