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3 / 3)

“哥。”這是耿若漁電話裏的第一個字。他的語調永遠是沉穩的。

馮慕良心頭一熱。

“哥,”耿若漁又叫了一聲,然後問:“今天,你有空兒嗎?”

馮慕良笑了:“我是你的下級,有事盡管吩咐。”

電話裏,耿若漁也笑了笑:“要是你有空兒,我想和你談一談。”

“哦?”馮慕良更加意外。他首先想到的是,可能三妹笑梅和耿若漁鬧意見了。可是他馬上又否定了這個判斷,因為耿若漁和馮笑梅的夫妻關係,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就非常緊張,不存在又鬧什麼意見的問題。再說,就算是產生了新的家庭危機,需要外人幫助調解,怕也不會找到他的頭上,他知道在耿若漁的心目中,自己一直是個什麼位置。所以,耿若漁約他談話,不能不讓他奇怪。

“有……事?”他試探著問。

“沒什麼大事。”耿若漁平靜地說,“大概,雪梅大姐要回來。”

馮慕良頓時張大了嘴:“你說誰?雪梅要回來?!”

“對。她一家子都要回來省親,包括她的女兒和她丈夫。”

馮慕良腦海裏立即浮現出大妹馮雪梅的笑臉,那是一張青春洋溢的美麗笑臉。一九四九年的春夜,這張笑臉不知為什麼,突然丟下丈夫楊月樵,抱著不滿周歲的女兒,坐進一輛軍用吉普車,消失在城外那條土路的盡頭,從此杳無音訊。後來,有消息說那個叫張正卿的東北軍軍官,隨他的堂兄張漢卿(學良),攜著這位梨園名伶去了台灣,結果一去就是幾十年。現在,她居然要回家省親了。

這個消息讓馮慕良神情恍惚,也引起了他妻子朱效花的注意。

“馮大小姐要回來?”她問。

馮慕良點頭。

“她可是你妹妹。”她提醒他。

“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朱效花一擰身,“她不會忘了來看我這個嫂子吧?”

馮慕良皺起了眉頭。他知道妻子想的是什麼。

“你煩不煩?”馮慕良不悅地說。

“怎麼了?”朱效花也瞪起了眼睛,“你是她爹的幹兒子,她當然就是你的幹妹妹!不然,文革時期不白跟著她吃掛落了?”

馮慕良不再理她,轉身走了。

早晨的陽光是柔和的,在東方的地平線上,太陽剛要升起,太陽的附近,迸射著一些細碎的、不規則的紅霞,而在遠處,天空還是灰青色。

每當這種時候,馮慕良就會大口呼吸著清新的空氣,體會著越來越好的心情——他每次離開家門的那一刻開始,心情就會漸漸開朗起來。他討厭呆在家裏,唱評劇出身的妻子朱效花是他的續弦,年紀就多差了幾歲。朱效花當初所以肯做他的續弦,是因為他當時任評劇院的黨總支書記,是她頂頭上司,有點市儈的朱效花嫁的是權柄。沒想到婚後朱效花以書記夫人自居,一再惹是生非,馮慕良不勝其煩,一惱火,竟索性找個借口,未經與她事先商量,便把她調出了評劇院,轉到了京劇院去跑龍套。這讓一心想效仿評劇明星花淑蘭的朱效花很是惱火,與他大鬧特鬧了一回,無奈馮慕良事先已把她組織關係轉到了京劇院,木已成舟,無法更改,最後才不得不乖乖就範。可從那以後,她在家裏就不讓馮慕良耳朵安寧,給他製造了許多苦惱。這種家庭氛圍讓馮慕良感到窒息,所以,隻要有到外麵去的理由,或者是機會,都是他的節日。平時,一離開家門兒,他的心裏就會產生一種無可名狀的解脫感。

一個月前,退休老教師方敬亭領著戲迷協會的秘書長到他家,請他代呈兩份報告給文化局長方振武和宣傳部長耿若漁。他們的理由是不熟悉這兩位政府大員,無法麵交。而不能麵交,就難保不被中間環節所扣壓。而一旦被中間環節所扣壓,這兩份報告就肯定會被判無期徒刑,打入陰山背後,永無出頭之日。那麼,豈不白寫了?所以,他們要求他幫忙。而所以來求他幫忙,他們說這當然一是他身為群眾文化館館長,乃全市群眾文化活動的總帶頭人,也一向嘔心瀝血、認真負責,使本市群眾文化活動屢創新局麵,成績斐然,有目共睹,眾望所歸,值得信賴。二是他身為渾陽市文化界元老,當過京劇院的院長、評劇院的書記、戲校的校長,又當了這麼多年群眾文化館館長,資格老、分量重,對上邊有麵子,對下邊又沒架子,正是最理想的黎民百姓的代言人雲雲。他當時被捧到這個分兒上,也隻有連連點頭,表示分內之事,責無旁貸,還指著方敬亭稱呼老朋友,說過幾天自己也該退休了,到時候和你們一塊唱戲去……誰料想,一句話讓方敬亭和那位戲迷協會的秘書長認了真。昨天晚上,方敬亭竟然又一次登門拜訪,拐彎抹角遊說他退下來後一定去當戲迷協會的主席——真正的國粹藝術!純粹的民間組織!好漢雖不願幹,可賴漢又幹不了,您是老文化,又出身梨園世家,看來,天降大任於斯人——非公莫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