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記得的(1)(2 / 3)

因為這個小房子太不像是應該出現在香蕉林裏的東西,就產生很多謠傳,說是有鬼,氣氛遂變得十分怪誕,小孩們也愈發不敢走近香蕉林。非經過不可,都加緊腳步快跑通過,生怕被鬼抓去。偶爾匆匆瞥見綠影深處的小屋子,心裏的恐懼仿佛落了實,飄搖的葉子間像是有慘白的麵龐向外窺視,簡直嚇得半死。

謠傳這件事,像滾雪球下山坡,愈滾愈大,每經過一張嘴巴,就增添許多枝葉,繪聲繪影,到最後,原本的謠言產生自己的意識與生命,變成一個鄉野奇譚。都說香蕉林裏有鬼,而且是枉死的女鬼(倒不完全算胡說八道,是女人的哭聲呢),沒人超度拜祭,陰魂不散,怨氣不息,於是一直在香蕉林裏的小屋子裏哭泣作祟。幾乎每個人都同意女鬼是自殺的,在我們想來,“非自然原因死亡”才會戾氣聚集,化為冤鬼。那個年代,“被殺害”這件事是不存在的,尤其是對我們這些天真未鑿、民智未開的小孩,根本沒有聽說過謀殺,完全無法想象,所以一定是自殺,才會變成厲鬼。

比較有常識的朋友就說啦,自殺的人若沒有被超度,每天都要重複經曆一次瀕臨死亡時所感受到的痛苦,一直到找到替身才能解脫,重新投胎做人。大家想到母親手上的衣架還有皮帶,摸摸屁股,想起挨揍的痛苦,心有餘悸。但相較於自殺的人每天都要再經曆一次死前的痛苦,雖然鬼很恐怖,卻也實在可憐。一群小孩紛紛同情起來,有個膽大包天的家夥忽然提議:“不如我們來超度她?”

登高一呼,眾人響應,這似乎很合理,“香蕉林女鬼沒人超度很可憐,所以我們來超度她”。這樣的邏輯,對小學生來說很理所當然,現在看才覺得當時那種天真十分好笑。我們沒有任何一個是身具異能的陰陽師或是驅魔童子好不好?可是在當時,我們百分之百覺得“應該是這麼做的沒錯”,也不想想,誰會超度咧?

然後我們坐下來分派任務,誰負責找供品,誰提供紙錢,誰張羅水果香燭,誰去偷家裏佛堂誦經的錄音帶,誰拿個小錄音機出來,噢還有,誰去找電池……就這樣,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分頭準備,進行“超度香蕉林女鬼”的任務。

大日子來到,我們趁午睡時間,把任務所需要的工具器材、食物幹糧備妥,偷偷摸出門。理論是:“正午太陽大,陽氣盛,比較不會被煞到。”沒有說出來的原因是:“媽媽們在睡覺,比較不會被活逮。”

抵達香蕉林,大中午,萬籟俱寂,連平常吵到發狂的知了聲也很遙遠。濃綠的樹蔭,似乎把整個世界隔絕在外。站在香蕉林裏,既興奮,又恐懼,好像踏入另外一個空間,陽光像熾烈的鐵漿般澆下來,曬得臉頰通紅手臂發痛,可是每個人背上都爬滿冷汗,誰也不肯承認自己心裏發毛,裝作毫不在乎,勇往直前。

我們像扮家家酒那樣,把拿來做供品的鮮花素果擺好,插上香燭,正要放佛經錄音帶時,有人忽然臉色發白,顫抖抖地指著小屋:

“裏麵有東西在動的聲音。”

大家都僵住,仔細聽去,什麼也沒有,提議超度女鬼那個英雄膽大包天,指揮若定,完全不為所動。可是有人已經開始畏縮,打退堂鼓。“英雄”嗤之以鼻,按下小收音機的播放鍵。說真的,自己嚇自己已經很害怕,再配上大悲咒做背景音樂,氣氛更加怪誕到一個無法忍耐的程度。為了安定軍心,“英雄”非常勇猛地決定爬上窗子去看個清楚,以證明我們這群膽小鬼胡說八道。

“英雄”膽子大,個子卻不大,因為不夠高,搬了幾塊磚頭來墊腳,搖搖晃晃地爬上那棟“鬧鬼”的小屋。手剛剛夠到窗子上的鐵柵,屋子裏忽然傳來一陣拖動東西的聲音,這一次,每個人毫無疑問都聽到了,電光石火之間,鐵柵後麵的窗子上,忽然出現一張蒼白的臉,跟“英雄”正正打個照麵。

“英雄”再是勇冠三軍,這會子也扛不住了,他發出一聲極喊,叫聲尖銳淒厲得不似人類音域,手一鬆,咕咚一聲,一個倒栽蔥跌下來,額頭重重地磕在磚頭角,立刻血流滿麵。“英雄”伸手一摸,見了血,更加驚上加驚,小小聲哀嘶半聲,忽然雙眼翻白,兩腿一伸,毫無虛假地暈了過去。

時窮節乃現,這時候就可以看出人的真麵目,平常裝得多勇者無懼還是多義薄雲天都是假的,數名小毛頭紛紛摔下手中一切,什麼都不顧了,頭也不回地向外撒腿狂奔。嗯,聰明,知道明哲保身,遇到危難先顧自己,亂世中能苟存性命的大概是他們。

剩下我跟大胖驚得呆掉,大概也是嚇得腿軟,站在原地動彈不得。大胖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他奔過去抓住“英雄”的腳,要把他拖回來,我朝外跑了兩步,轉身回來幫大胖拖“英雄”。暈厥的人非常沉重,比石頭更糟,眼見英雄頭上那個傷口鮮血泉湧而出,隻怕性命不保,屋子裏鏗鈴喀隆的聲音愈來愈清楚,然後一個女人悲慘的長聲哀號:“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