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記得的(1)(1 / 3)

茂密的香蕉林當中,常常傳出非常悲哀淒慘的哭聲,尤其是夜深人靜時,低微細弱的嗚咽忽高忽低,遊絲般鑽入人的耳朵,仔細去聽,卻又什麼也沒有,隻剩下風吹蕉葉的淅沙,遠處幾聲野狗的長聲怪嗥,真是毛骨悚然。

香蕉林的秘密

小時候,住在正對著眷村的一排二樓三的透天厝裏,眷村後麵是一大片阡陌,連綿不斷的稻田。灌溉用的水溝其實很清潔,裏麵有軟泥,長著水草,可以撈到大肚魚,去稻田邊上抓青蛙常常會抓到蛇。

再走得遠些,有人種稻米以外的作物:番薯、玉米、甘蔗,蔬菜和水果等。種西紅柿要插根架子讓西紅柿葉往上爬,可是很多西紅柿還是重甸甸地臥在柔軟的土地上。曬過太陽的西紅柿顏色像陽光一樣溫暖,躲在綠葉裏邊,也像一個一個橙紅色的小太陽。那樣的西紅柿有股特別的香氣,果肉柔軟多汁,味道十分濃鬱,上下課的途中,我常常偷摘一個西紅柿,袖子上擦一擦,就這麼邊走邊吃,那種溫暖和甘甜的滋味,比現在超級市場裏冷冰冰、硬邦邦、沒啥滋味的西紅柿,要美味太多了。

那時候,治安比現在好得多,起碼報紙上看到的新聞,沒有像今時今日這麼窮凶極惡,喪心病狂的綁匪跟虐殺孩子的變態並不常見,也或者是那時候的新聞受到比較多的管製也未可知。家長還放心讓小孩自己走兩三公裏上小學,下課後也由得小孩自己回家,滿山遍野亂跑。到了黃昏時刻,差不多是六點鍾,每家的媽媽都會站在門口,各自放聲高呼孩子名字,回家吃飯,然後玩得滿臉泥濘汗垢的小孩就忽然從四麵八方竄出,紛紛奔向自己的母親。

總是有幾個小孩,會因為玩得太髒或幹了啥壞事被逮到,當場就被老母教訓,捏耳朵掐手臂打屁股,或者教育藤伺候,雞貓子喊叫起來,廣東話形容得有趣,叫作:鬼殺般嘈(像被鬼殺那麼吵。真是奇妙的形容詞)。此起彼落的呼兒喚女聲,配合著電視裏傳出來小甜甜卡通主題曲,乒乒乓乓的炒菜聲,打麻將嘩啦嘩啦的洗牌聲,是我記憶裏的黃昏奏鳴曲。擾攘一陣子以後,人統統入屋子裏吃飯看電視,路上歸於沉寂,夜晚來臨。

我的同黨都挺頑皮,會去偷挖番薯、拔苞穀、摘杧果之類的,也常常被逮。尤其是我,不管跑得多快,苦主隻要遠遠一看到一把長發在身後飄揚,就知道是哪家的女兒。也不必麻煩一一追問,平常我們幾個毛孩子玩在一起,淘氣的就這幾個,人還沒到家,媽媽們已經拿著雞毛撣子站在門口,怒形於色,守株待兔,逃都逃不掉。

挨過好幾次打,可下次還是去偷。人的天性本惡啊,所有的壞事都比好事有趣,不勞而獲的誘惑,做“錯事”的刺激性,跟友伴一起被追逐的驚險,都令人著迷。有幾次,生氣的農夫還放狗咧,嚎叫著在田地裏狂奔逃跑,但這遊戲實在太過癮,故屢勸不聽、屢敗屢戰,非常死性不改的樣子。

偷到什麼東西都拿來“炕土窯”烤番薯,烤雞蛋,大烤特烤,連橘子、甘蔗都拿來過火。大概也不是真的那麼餓,隻是為了玩火跟“團體活動”的樂趣。某一次,有人偷了隻雞來,一班小皮蛋看著那隻撲騰哀叫的雞,統統不知所措,沒有人敢殺雞。最後某人跑去求救,找來念高中的哥哥,拿出蝴蝶刀,幹淨利落地割斷雞喉管,雞血放幹淨,拿濕泥巴包裹整隻雞,扔進去烤熟,嘩,最原始的叫花雞。後來我在無數餐館吃過富貴雞,都沒有那隻土法炮製的叫花雞好吃,或許隻是因為偷來的東西比較難得,竊得的戰利品比較美味,誰知道?

大人雖然由著我們小孩四處亂跑,可是,還是有禁區,那一片香蕉林,就是誰家的父母也不準孩子去的地方。

人的天性是這樣的,越是被禁止,就越是引起好奇,想知道究竟有啥子了不起。又不是說有毒蛇出沒,或是農曆七月份不準下大溝渠遊泳(怕被水鬼抓去當替身嘛)那種可以了解的禁令。香蕉林,實在看不出有什麼危險性。村子裏的一班猢猻,每每忍不住要去探頭探腦,彼此激勵,非常想打破謎團。可是隻要有誰膽敢露出口風,不需要越雷池一步就一定遭到大人狠揍。香蕉林,遂變成我們心目中一個探險的聖地。

不過講歸講,其實也沒有人真的敢進去。一般香蕉林都占地不廣,我們村子裏的那片卻特別大,幾乎有正常尺寸的四倍還要廣闊得多,香蕉樹長得茂盛豐沛異常,樹身又都不高,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寬闊的葉子遮蔽光線,更顯陰暗。而且,茂密的香蕉林當中,常常傳出非常悲哀淒慘的哭聲,尤其是夜深人靜時,低微細弱的嗚咽忽高忽低,遊絲般鑽入人的耳朵,仔細去聽,卻又什麼也沒有,隻剩下風吹蕉葉的淅沙,遠處幾聲野狗的長聲怪嗥,真是毛骨悚然。

雖然被嚴厲告誡禁止,我們還是忍不住偷偷犯過規,隔得遠遠地窺探過香蕉林的秘密。在香蕉林深處,孤零零地站著一間紅磚蓋的小屋,用磚頭砌得四四方方的,連頂都是平的,像個火柴盒。三麵有窗,窗子位置頗高,不但比一般的窗戶小,上麵還有鐵柵欄,鐵門上拴著兩條粗鐵鏈,一點也不像是可以住人的樣子,又不像倉庫,誰會專程跑到香蕉林裏存放東西咧?更加不像是養殖動物之處,實在很怪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