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如姐妹的好友阿妹聽完這故事,有點惻然,我卻又忽然地高興起來,跟她商量:“阿姨的生日我想送套珍珠粉,你不要跟我搶,自己去找別的禮物送你媽媽。我來不及對我媽媽好,你媽媽借我表達一下好不好?”
“三八啦!”
我們都笑了。隻是,我的微笑裏麵,帶著一點點淚意。
新 衣
糖果妹的T恤都舊了,褪色的褪色,破的破,是時候給她添置新衣服了。
說盡可能的公平,其實我對待兒子、女兒還是有差別。兒子的T恤褲子通常等打折才去買,或者是大賣場貨色。可是女兒的衣服就稍微精致一點,即使不需要,但看到漂亮的也忍不住手,馬上敗下去。
這個女兒的洋裝比我自己的還多,鞋子數目遠多於她的兄弟,多到出門要挑鞋子配衣服,等得她老爸發火,煩躁到揍過一頓咧。
幸好在曼穀有的是物美價廉的店鋪,換了在歐洲可能就要忍著點,不然隨便好看一點的洋裝鞋子都二三十歐元,有時候比大人的衣物還要昂貴。穿個幾次,長高了拉長了,馬上又不能穿,太劃不來。
我小時候並沒有自己挑選衣物的權利。家母品位甚優雅,別家的小女孩穿著大花大綠的絨布洋裝,我老母嫌俗氣,不給我穿那種東西,長年給我藍白兩色的衣物。夏天是白色短袖襯衫、短袖T恤、牛仔褲;冬天是白色長袖毛衣、長袖襯衫、海軍藍的西裝外套、牛仔褲。我通常隻有三雙鞋,上學用的黑色瑪麗珍皮鞋,體育課用的白色球鞋,一雙家裏穿的拖鞋。連紮頭發的發圈都隻有黑色的,老實說,去葬禮都不需要添購新衣服,衣櫃拉開根本就跟戴孝差不多。
有一年夏天,爸爸的朋友從夏威夷返台探親,給我帶來一大堆“美國貨”。
現在看當然是沒什麼了不起,可是當年觀光還沒開放,舶來品實屬稀罕貨色。各種顏色的T恤上麵有英文跟誇張的圖案。鑲著一點點荷葉邊的格子七分褲。露出整條大腿的短褲居然是閃著光澤的紫色。
燈籠袖子有皺皺花邊的麻紗通花襯衫。其中,有一件白底紅邊橘紅色大花的露背長裙,特別叫我傾倒,我摸著那個柔軟的彈性棉質布料,愛不釋手,其他什麼巧克力啊洋娃娃啊,統統放在一邊,我已經不是玩洋娃娃跟吃糖果的年紀了。
媽媽沒有說什麼,不過那條電光紫的熱褲是立刻就失了蹤,豹紋花樣的比基尼也跟著人間蒸發。其實我不介意,我最想穿的是那條露背長裙,而且認真得煩惱起來,沒有鞋子搭配。(笑,這真是女人永恒的煩惱!)終於鼓起勇氣,跟媽媽說,我想要一雙涼鞋,可以配裙子穿。每天上學下課,經過市場旁邊的鞋店,櫥窗裏麵有一雙紅色涼鞋,鞋麵做成一隻鏤空的蝴蝶模樣,在我當時的小小心靈裏麵,簡直是美豔的極致,紅鞋配著那條長裙上麵鮮豔的紅花,越想越愛,越愛越想要。
媽媽說好吧,月考前三名就買,我於是分外用功,期待著月考。
考了第二名,跟第一名總分隻差了兩分,媽媽盯著家計簿不說話,我也沉默著苦苦等待。
媽媽總是要我把新衣服留著,等有什麼“特殊場合”再穿,這大概是老一輩人節儉的美德。可是,哪裏有那麼多喜慶宴會呢?結果從初夏一直等到夏末秋初,天氣漸漸涼了,那件露背長裙,還是掛在衣櫥裏麵。那雙紅蝴蝶涼鞋,有一天經過櫥窗的時候,不在了。
起頭我隻要一想到就去衣櫥摸摸那條裙子,然後有一天,我就放棄了,不再去開衣櫃,給自己找難過。
冬天來了。
過新年,別人家的女孩子穿的是黑絲絨大紅花的裙子,我穿著深藍色的西裝、白色毛衣、牛仔褲。幸好不用去給爺爺奶奶磕頭拜年,不然準保挨頓臭罵。
叔叔嬸嬸來拜訪,好吃的、好喝的全拿出來招待客人,小堂妹進我房間東摸西摸,一看到衣櫥裏麵那件白底紅邊橘紅色大花的裙子就鬧著要,媽媽無奈,把裙子拿去做了人情。
下課回家,大老遠地看到那條鮮豔的花裙子在家門口轉悠,我的心向下一沉,越走得近,越看得清楚,終於確定是我一直想穿而沒穿到的那件花裙子。失望重重地把整個心都拉沉了,臉上卻不敢哭。開玩笑,還要跟客人打招呼呢,可是眼淚化為暗湧,全部流進心底。
那天我幾乎沒有吃幾口飯,借口說要做功課,早早地就退入自己房間,坐在書桌前麵默默地哭泣。小堂妹穿著我極想要而沒有機會穿到的花洋裝進來展示,一麵轉圈圈,一麵叫我看裙擺的波浪。年紀小,已經知道傷心失望的滋味,這還不是最難堪的,隱忍著表麵上什麼都不露出來,才真的是刻骨銘心。
我什麼也沒有說,過後幾日,每天放學回來就躲在自己臥室裏麵,連點心也不吃。自己做功課,自己看書,悶悶不樂、不聲不響,像沉默的鬼魂,在屋子裏頭懷抱著怨氣飄來蕩去。來借糖的鄰居媽媽嗓門兒大,在樓下說的話,一五一十地傳到二樓來:“……這麼好福氣,那麼靜,那麼乖,還自己會做功課,不像我家那兩個,不打得鬼哭神號是不肯坐到書桌前麵的……”後麵說的什麼,一點也聽不清楚,眼淚堵塞了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