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
母親的乳汁
喂醒了
山村的山水
蚯蚓
在泥土下唱歌
布穀烏/在山林裏應和
田野
是一頁柔柔的歌譜
我們的歌聲
是閃閃的音符
1944年寫於古山
在一般人心目中,黎明均呈乳白色,而詩人卻將這種乳白色想象為「母親的乳汁」,這便是犁青的獨特創造。
不說山水由晨曦喚醒,而寫成由「乳汁喂醒」,這也不是一般的寫景,而是借景抒情,歌頌母愛的偉大。
母親是世上最值得崇拜的人。是她的乳汁,哺育了下一代的成長,使人類生生不息得到繁衍,使世界變得更加美好起來。
第二段出現的蚯蚓、布穀鳥,均是春天物象的代表。在少年犁青的心中,整個世界生氣勃勃,不是在「歡唱」,就是在「應和」,一派美好的景象。這反映了詩人的純真。
這種田園式的直覺,與「柔柔的歌譜」的牧歌情調相契合。這裏,有的是「天然去雕飾」的清新而無矯揉造作的腔調。最後一段由景到人,說明是「我們的歌聲」,給美好的大自然增添了「閃閃的」亮色。
此詩成功之處是意境的創造和意象的捕捉,真正做到了情景交融,客體與主體契合,唱歌的「我們」與美好的黎明景色相輝映。作者獨具慧眼,從黎明的曙色發現了詩意,因而成為景物詩中的佳品。
胸脯
田野
母親的胸脯
麥苗
在田野上呼吸
我們的汗珠
撒落在田野上
在母親的胸脯上
我們吮吸著
香甜的乳汁
我們
健康的呼吸著
一代又一代
1944年寫於古山
作為一位少年詩人,犁青以純真的詩心去感受田野上這一自然景觀。這首詩充滿著稚氣而又展示著作者青春活力的詩,歌頌了勞動和表現了詩人對大地母親的愛戀之情。
大家知道,人類有各種各樣的美好感情,其中眷戀家鄉、熱愛養育自己的土地,是極其重要的一種。外國詩人惠特曼曾熱烈頌揚過「鬆樹和橡樹的土地」、「噴著清涼氣息的妖嬈的大地」、「閃著各種光彩的河川的大地」。郭沫若也曾引吭高歌「地球,我的母親」。艾青所寫的《大堰河——我的保姆》,則是膾炙人口的名篇。李廣田也曾自豪地稱自己為「地之子」。犁青可能受過他們的影響,像李廣田在《地之子》中那樣表白自己生於這片田野,長於這片田野。這片廣袤的田野給他以愉悅,這塊美麗的土地給他以舒暢。於是,他像麥苗般「在田野上呼吸」,又像嬰兒吮吸乳汁一樣在大地上成長。
詩人出自肺腑的抒情,就像土地那樣質樸,像汗珠那樣晶瑩,像麥苗那樣本色。這裏,用不著裝腔作勢、忸怩作態,隻用「我們/健康的呼吸著/一代又一代」的平實句子,便證明在田野上揮汗的我們和大地一樣有著共同的血脈,共同的質量,共同的性情。
墳園
墳園
堆在田野裏
我們生活著的田野
是用祖先的囑咐
哺育長大的
它,監視著
我們的工作
我們
用累累的果實
昭祭我們的祖先
1944年寫於古山
在雜草叢生的田野裏,有一座矮矮的墳墓,那裏躺著我們的祖先。我們「是用祖先的囑咐/哺育長大的」。為了感激先輩的教誨,詩人寫下了這首詩篇。
在此詩中,作者對於那種忘恩負義、數典忘祖的行為,作了有力的否定。作者希望人們都能像先輩那樣熱愛家鄉、熱愛土地、勤奮工作,以豐碩的勞動成果報答祖先的養育之恩。
犁青可以說是一個從小就有曆史感悟、知道飲水思源的作家。墳園、田野、果實以及「祖先」、「我們」,這些單純的意象和形象構成了他的寫實風格。所有讀過這首詩的人,都會生發出對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崇敬,但同時也能感到它的深度——這來自作者對我們與祖先關係的思考。正是後者的內涵使前者有所升華並寓有深意。明白這一點,我們就會感到此詩淺白的語言蘊含著深刻的思想內容。
我知道
在群山中
我生活了一個又一個春天
那些老者臉孔似的峰巒
那些縱橫圖片似的阡陌
我知道
那些沾了汗水的鋤杆
那群拖著犁耙的牛牯
我知道
而我最熟悉的是
那個長辮子的瘦小姑娘
那盞嵌在夜空的小星星
在晴朗的日子
這是田野上喧鬧的時節
在茫茫的霧紗裏
帷幕裏藏匿著一個春天
而我更熟悉的啊
當山穀裏傳來悠揚的哨聲
姑娘們就去漂洗有泥土氣味的衣服
而蜻蜒漫空飛翔時
雨後的山巒清麗又香甜
在群山的環抱中
風呼烏喚日曬雨滴
我知道
1944年寫於古山
詩中的「我」,或許是一位情竇初開的小夥子。他生活在群山懷抱的峰巒中,上學時常走在縱橫交錯的田埂上。每當鄉親們拖著犁耙的牛牯下田耕作,或舉起那把沾了汗水的鋤頭種地時,他都期待著能從人流中看到那個長辮少女。
這位姑娘是春天的象征,霧中看她比晴朗的天氣裏窺見她更有「花非花,霧非霧」的魅力。這個在本鄉本土長大的少女,有泥土的芬芳,常在河邊洗衣裳。
詩人一會兒用小星星喻少女,一會兒又用春天比擬少女給他帶來希望,其目的是為了表示兩顆心靈還未完全接近和相互理解。即是說,少女猶如天上的星星,可望不可及;又猶如霧紗裏藏匿著的春天,還不可能馬上到來。
早年的犁青主要是寫實主義詩人,但他沒有畫地為牢,固定在一個模式中。這首詩便是他由寫實轉向主題多義的現代風格的實踐。詩中三次重複「我知道」,可這知道都未落實在某一景象或事物中。比起一般的「我知道」來,「我最熟悉的是/那個長辮子的瘦小姑娘」,應是全篇的著力點,可這帶有愛情色彩的故事並未展開。
上麵的分析隻是一種臆測,或者說是筆者的再創造,不一定符合作者的原意。文本能給欣賞者提供再創造的餘地,這一事實本身就說明作品給讀者提供了豐富的聯想。詩中所表現的這種「知道」又不完全知道的矛盾氛圍,是作者清新而脆弱的生命朝露的投射,也是吸引讀者的一種詩的魅力。
《我知道》鄉情濃鬱,春意盎然,調子輕快,旋律優美。這種在平淡中見出詩意的方法,保留了作者早期的創作風格。
夜行者
悶人的夜啊
磨豆腐的人
在黑暗中摸索
又磨豆腐啦
你用血液
使石磨沉重地旋轉
你用青春
絞榨出一桶桶乳汁
夜的墨黑
悄悄的褪色了
張媽媽
燃亮了煎豆腐的鍋爐
點點青光
閃爍在小巷旁邊
黎明
姍姍走來
煎豆腐的嗤嗤響聲
小販們的喊叫聲
牛蹄敲打石板路的噠噠聲
小街中一片喧嘩
1944年寫於古山
一個人皆熟悉的食品,一種平淡無奇的勞動,被作者用詩化的手法加以敘說,由此表現了作者對平民百姓辛勤勞動的讚美,對他們熬不出苦海、無法走出黑暗盡頭的深切同情。
此詩開頭一句「悶人的夜」,為全詩定下了基調:年複一年的起早摸黑磨豆腐,是一種單調煩悶的勞動。這種繁重的體力勞動消耗了夜行者的青春,其所絞榨出的不是一桶桶豆汁,而簡直是血和汗。
無論是磨豆腐的夜行者,還是在小巷旁邊辛勤勞作的張媽媽、吆喝豆腐的小販們,作者在描述他們時,均飽蘸著憐憫的淚水。最後一句表達了作者衷心希望他們能擺脫這種沉重的勞動,祈願他們能跨越黑夜,有一個美好的明天。
全詩運用白描與直陳的方式,寫磨、煎、賣豆腐的一條龍生產銷售過程,產生了詩意效果。其中第五段用特寫鏡頭寫張媽媽在鍋爐旁勞動,是那樣的質樸無華,又那樣富有生活氣息。第七段寫五種不同聲音,均惟妙惟肖,十分傅神。
茅舍
茅舍
飄在炊煙裏
天空
披上了灰色的衫
拴了牛犢的小孩
向娘娘要碗米湯
老頭兒丟下鋤杆
他坐在暮靄裏噓口白煙
他敲掉一粒煙蒂
長噓
短歎
1944年寫於古山
這首詩為我們打開了一扇生動地了解抗戰時期農村生活風俗畫的窗口:
夕陽西下的傍晚時分,家家的茅舍飄起了炊煙,天空塗上了一層灰黑色。這時,迎麵走來的是窮得上不起學的放牛娃。他的最高生活標準是不吃野菜,能喝上一碗熱騰騰的米湯;老爺爺收工回來蹲在地上吞雲吐霧,彷佛「噓口白煙」能使他忘記一切人間煩惱……這組鏡頭裏出現的一老一少,很有典型性。他們都在苦海裏掙紮,都為「生活難」發愁。顯然,這不是隱士眼中的「茅舍」。作者同情勞動人民的苦難,在為他們奔走呼號。
作者受新聞報道影響,注意鏡頭的挑選和細節的描繪(如最後一節「他敲掉一粒煙蒂」),寫得立意單一,語言清新透剔,且做到了情景交融,是作者年輕時追求「簡、純、美」風格的代表作。
老女人
老女人
她拿來了一瓢水
喂著雛雞和小鴨
幾絲白發遮了她半隻眼睛
她用沾水的手將它撥上去
她的嘴咕嚕咕嚕的響
是埋怨媳婦煮飯時
多放了點米
是埋怨媳婦煮菜時
多放了點鹽
她追趕幼嬰的哭聲退入小房
—一看你這小災星
又拉了一袋屎……
1944年寫於古山
這首詩展現在我們麵前的同樣是一幅農家風俗畫。
開篇點出這幅風俗畫的主人公是喂養雛雞小鴨的老女人。她含辛茹苦,飼養家禽是為了換取油鹽柴米。
第二個鏡頭寫這位農婦的老態及貧困。「幾絲白發」,這裏蘊含了多少辛酸史。「用沾水的手」說明她的手因不斷勞動,連擦幹歇一會的功夫都沒有。
第三段表麵上是寫老女人的嘮叨和媳婦有矛盾,實寫老女人的節儉和愛惜糧食。那怕多用點鹽,她都心痛。
最後一段寫老女人對下一代無微不至的照顧及其所體現的責任感。「小災星」本是罵人的話,但用在這裏卻是寓罵於愛,使人感到這位老女人純樸,善良,親切。
這首小敘事詩,用的鏡頭不多,卻很有典型性,從老女人身上概括了農村婦女的許多特征。作者寫此詩時還是一個少年,但他早熟,對農村尤其是對婦女作過細致的觀察,然後才能用白描和直觀的手法寫出農婦的特征,並為她們勤儉持家及其精神品格所感動。這種在自然質樸中表現詩意的手法,看似缺乏技巧,其實蘊含著敘事與抒情融合的才能。
抽稅員來了
抽稅員來了
孩子躲進暗床底下
米糧搬到稻草房中
小豬牽去寄在鄰舍
田契塞到尿桶下麵
破棉絮
藏在破藤箱中
官老虎來了
翻山越嶺來了
老媽子蹙著眉頭
她向抽稅員說
我一把骨頭
一層瘦肉
你們做官的要麼
要麼
1944年寫於古山
開頭從老百姓的一句口語寫起,然後用重墨鋪陳的筆法,如風至潮的在讀者麵前展現出一幅震人心弦的躲稅圖:本來與抽稅無關的小孩,著到抽稅員凶神惡煞的樣子,連忙躲在暗床下麵。大人則把糧食搬到稻草房中,把小豬送到鄰居家裏隱藏起來,田契則放到尿桶下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