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雅身披水幹,足蹬鹿皮靴。
空氣中懸浮著無數比霧還細小的水滴。在這樣的空氣中步行,水幹的布料就會吸附這種小水滴,變得沉重起來。
朝臣源博雅是一名武士,左邊腰際掛著長刀。看樣子年過三十五,但沒到四十。走路的樣子和言談間透著習武之人的陽剛氣質,相貌倒顯得平和,神色中有一種較真的勁兒。
此刻,他一副勁頭不足的樣子,看來心中有事牽掛。
博雅站在門口。院門大開,往裏麵探望,看得見院子裏的情景。滿院的草經昨夜雨水滋潤,青翠欲滴。
這豈非一座破廟?
這樣的表情浮現在博雅臉上。
雖說還不至於到荒野的程度,院子也的確未加修整。
正在此時,芬芳的花香鑽進了博雅的鼻腔。原因一望而知。草叢中長著一棵經年的大紫藤,枝節上仍有一簇盛開的紫藤花。
“他真的已經回家了?”博雅嘴裏咕噥。
早就知道晴明是個喜歡任由草木隨意生長的人,但眼前所見似乎又太過分了。就在他歎氣的時候,正屋那邊出現了一個女子的身影。雖說是女子,卻身著狩衣和直貫。①
女子走到博雅跟前,微微躬一躬身,說道:“恭候多時了。”
這是個年方二十、瓜子臉的美麗女子。
“在等我?”
“主人說,博雅大人馬上就到了,他要我出迎。”
博雅跟在女子身後,心裏琢磨為何晴明知道他要來。
女子帶他來到屋裏。木板地上放著榻榻米,晴明盤腿坐在上麵,兩眼盯著博雅看。“來啦……”
“你知道我要來嘛。”
博雅說著在同一張榻榻米上坐下來。
“我派去買酒的人告訴我,你正向這邊走來。”
“酒?”
“我出門有一段時間了,太想念京城的酒啦!你是怎麼知道我已經回來的?”
“有人告訴我,昨夜晴明家的燈亮了……”
“原來如此。”
“這個把月你到底去哪兒了?”
“高野。”
“怎麼忽然就……”
“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
“就是說,忽然想到了某件事,所以去找高野的和尚談談。”
“什麼事?”
“這個嘛……”晴明撓撓頭,望著博雅。
這兩個人的年齡都不易猜。從外表看,晴明顯得年輕,相貌也更端正,鼻梁挺直,雙唇如薄施粉黛般紅潤。
“是什麼事呢?”
“你是個好人,不過對這方麵的事可能沒多少興趣吧。”
“你得先說是什麼事呀。”
“咒。”晴明說道。
“咒?!”
“就是去談了一些有關咒的事情。”
“談了些什麼?”
“比如,到底何謂‘咒’之類的問題。”
“‘咒’難道不就是‘咒’嗎?”
“這倒也是。隻是關於咒究竟為何,我忽然想到了一種答案。”
“你想到了什麼?”博雅追問。
“這個嘛,比如所謂咒,可能就是名。”
“什麼名?”
“哎,別逗啦,博雅。一起喝上一杯重逢的酒好啦。”晴明微笑著說。
“雖然不是為酒而來,酒卻是來者不拒。”
“好,上酒!”晴明拍拍手掌。
廊下隨即傳來裙裾窸窣聲,一位女子手托食案出現了。食案上是裝酒的細口瓶和杯子。她先將食案放在博雅麵前,退下,又送來一個食案擺在晴明麵前,然後往博雅的杯子裏斟滿酒。
博雅舉杯讓她斟酒,眼睛則一直盯著她看。
同是狩衣加直貫的打扮,卻不是剛才那名女子。同樣年約二十,嘴唇豐滿,脖頸白淨,有一種誘人的風情。
“怎麼啦?”晴明問注視著女子的博雅。
“她不是剛才那個女人。”
那女子微笑著行了個禮,又給晴明的杯子斟滿酒。
“是人嗎?”博雅直率地問道。
他是問,這女人是不是晴明驅使的式神或其他東西。
“要試一下?”晴明說道。
“試?”
“今天晚上你就金屋藏嬌吧……”
“別取笑我啦,無聊!”博雅回道。
“那就喝酒吧。”
“喝!”
兩人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女子再往空杯裏斟酒。
博雅望著她,喃喃自語:“永遠都弄不清楚。”又歎了一口氣。
“什麼事弄不清楚?”
“我還在琢磨你屋裏究竟有幾個真正的人。每次來看見的都是新麵孔。”
“咳,你算了吧。”
晴明邊答話邊向碟子裏的烤魚伸出筷子。
“是香魚嗎?”
“早上有人來賣的時候買的。是鴨川的香魚。”
香魚長得很好,個頭頗大。用筷子夾取鼓起的魚身,扯開的魚身中間升騰起一股熱氣。
側麵的門開著,看得見院子。
女子退出。仿佛專等此刻似的,博雅重拾舊話。
“繼續剛才的話題吧。關於咒的問題。”
“你是說……”晴明邊喝酒邊說話。
“你就直截了當說好啦。”
“這麼說吧,你認為世上最短的咒是怎樣的?”
“最短的咒?”博雅略一思索,說道,“別讓我想來想去的了,告訴我吧。”
“哦,世上最短的咒,就是‘名’。”
“名?”
“對。”晴明點點頭。
“就像你是晴明、我是博雅這類的‘名’?”
“正是。像山、海、樹、草、蟲子等,這樣的名字也是咒的一種。”
“我不明白。”
“所謂咒,簡而言之,就是束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