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著念著,萊因哈德感覺那紙微微顫抖起來。他剛念完,伊麗莎白已經輕輕推開身後的椅子,一言未發便走到花園裏去了。母親的目光緊隨著她。埃利希想要跟出去,丈母娘卻說:“伊麗莎白在外麵有事。”這樣就遮掩過去了。
外邊園子裏和湖麵上的暮色漸漸合攏,夜蛾子嗡嗡地從敞開的門前飛過,花草的芳香一陣濃似一陣地灌進廳中。從湖上飄來一片蛙鳴,窗下的一隻夜鶯放開了歌喉,花園深處有另一隻在與它應和。月亮也從樹後探出臉兒來了。萊因哈德久久凝視著幽徑間伊麗莎白的倩影悄然隱去的地方,最後,他卷起稿紙,向在座的兩位道了別,便穿過房子來到湖邊。
樹林靜悄悄地立著,給湖麵投下大片的陰影,湖心卻灑著朦朧昏黃的月光。時不時地,林中發出一點兒颯颯的顫動聲,可這不是風,而是夏夜的噓息。萊因哈德向湖濱走去,突然在離岸投一石遠的湖麵上,瞧見一朵白色的睡蓮。他頓時心血來潮,想到近旁去看個仔細,便脫掉衣服,走進湖中。湖水很淺,鋒利的水草和石塊割痛了他的腳,他老走不到可以遊泳的深處。後來,他的腳下突然一下踩空了,湖水扯著旋渦在他頭上合攏來,過了好半天,他才重新浮出水麵。他擺動手腳遊了一圈,直到弄清入水的方向。很快,他又發現了那睡蓮,見它孤孤單單地躺臥在巨大光滑的葉子中間。——他慢慢向前遊去,偶爾把手臂抬出了水麵,往下滴落的水珠便在月光中閃閃發亮。可他覺得,在他和睡蓮之間的距離老是沒變似的。回頭看時,夜靄中的湖岸卻更加朦朦朧朧。可他仍不罷休,便更加使勁兒地往前遊去。終於,他遊到了離睡蓮很近的地方,可以辨清月光下的銀白色花瓣了。但與此同時,他卻感到自己陷進了一麵網裏,的確是有光溜溜的草藤從湖底浮起來,纏住了他赤裸的手腳。四顧茫茫一片黑水,身後又驀地聽見一聲魚躍,他頓時感到忐忑不安,便拚命扯掉纏在身上的水草,氣喘籲籲地急急遊回岸邊。從岸邊回頭再看那睡蓮,見它仍和先前一樣,遠遠地,孤獨地,躺臥在黑黝黝的水麵上。他穿好衣服,慢慢走回房去。在經過花廳時,發現埃利希和他嶽母正在做明天出門去辦事的準備。
“這麼晚您到什麼地方去了?”老太太大聲問他。“我?”他應著。“我打算去看看睡蓮。結果一無所獲。”“這可又叫人莫名其妙了不是!”埃利希說,“你跟睡蓮未必有一丁點兒關係嗎?”“我曾經了解它,”萊因哈德回答,“可那已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伊麗莎白
第二天下午,萊因哈德和伊麗莎白一道去湖對麵散步,一會兒穿過樹林,一會兒走在高高的伸入湖中的堤岸上。伊麗莎白受埃利希委托,在他和母親外出期間陪萊因哈德去觀賞周圍的美景,尤其是要讓他從對岸看看莊園的氣派。眼下他倆正從一處走到另一處。伊麗莎白終於走累了,便坐在一棵枝葉婆娑的大樹下;萊因哈德站在對麵,背靠著一根樹幹。這當兒,驀地從密林深處傳來杜鵑的啼叫,萊因哈德心中猛然一驚:此情此景當初不已有過嗎?他望著她異樣地笑了。“咱們去采草莓好嗎?”他問。
“還不到采草莓的時候。”她回答。
“可這時候也離得不遠了呀。”伊麗莎白搖搖頭,緘默無言。隨後她站起身,兩人又繼續漫步。她就這麼走在他身旁,他的眼睛總一次又一次地轉過來瞅著她,她的步態太輕盈啦,整個人宛如被衣裙托負著往前飄去似的,他情不自禁地常常落後一步,以便把她的美姿全部攝入眼簾。終於,他們走到一片長滿野草的空地上,眼前的視界變得十分開闊了。萊因哈德不停地采摘著地上生長的野花,一次當他再抬起頭來時,臉上突然流露出劇烈的痛楚。
“認識這種花嗎?”他冷不丁地問。
伊麗莎白不解地望著他。“這是石南,過去我常常在林子裏采它。”她回答。
“我在家裏有一個舊本子,”他說,“我曾經在裏邊寫下各式各樣的詩句;可我已好久不再這樣做啦。在這個本子中間,也夾著一朵石南花,不過隻是朵已經枯萎了的花。你知道又是誰把它送給我的嗎?”
她無聲地點點頭,眼睛卻垂下去,一動不動地凝視著他拿在手裏的那朵野花。兩人就這麼站了很久很久。當她再抬起眼來望他時,他發現她的兩眼噙滿淚水。
“伊麗莎白,”他說,“在那一帶青山後麵,留下了咱們的青春。可如今它到哪兒去了呢?”
兩人都不再言語,隻默默地、肩並肩地,向著湖邊走去。空氣變得悶熱起來,西天升起一片黑雲。“雷雨快來了。”伊麗莎白說,同時加快了腳步。萊因哈德不出聲地點點頭,兩人便沿著湖岸疾走,直到他們的船前。
渡湖時,伊麗莎白把一隻手撫在船舷上。萊因哈德一邊劃槳,一邊偷看她,她的目光卻避開萊因哈德,茫然望著遠方。萊因哈德的視線於是滑下來,停在她那隻手上,這隻蒼白的小手,向他泄露了她的臉不肯告訴他的秘密。在這手上,他看見了隱痛造成的輕微抽搐,這樣的抽搐,經常在不眠的深夜,都會出現在捫著自己傷痛的心口的一隻隻纖纖素手上。——伊麗莎白感覺出他在看她的手,便慢慢地讓手滑到了舷外的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