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片綠葉(1)(1 / 3)

這是個紀念冊之類的舊簿子,但狹長狹長的卻又像本祈禱書,書裏粗糙的紙頁都已經泛黃了。當他來到某小城上中學的時候,他就請城裏的釘書匠做了這個本子,以後便隨身攜帶著,走南闖北地到過不少地方。本子裏時而是詩,時而是日記,全都係受到外界的某種刺激或者出於內心的衝動而寫成的。在日記裏,他本人喜歡以第三者的身份出現;也許是為了如實地描寫不致傷著他那個“我”,也許——我是這樣想的——他感到有必要運用他的想象,以填補經曆中的某些空白。記的大多是些無甚深意的小故事,或者甚至連小故事也說不上:一次月夜的漫步,一次父母花園中的小憩,常常就是全部的內容。而詩裏呢,就更是有許多生硬粗糙以至於押錯韻的地方。可是,由於我愛他,隻要他許可,我還是經常喜歡翻閱這些詩和日記。

如今,他又把它藏在背囊裏,帶到前線的戰壕裏來了,它在黑夜的戰鬥裏陪著他,也成了戰爭的參加者,在它的最後幾頁上,畫滿了掩蔽體和碉堡。

我們的連駐守在第一道防線上。眼下,我們又躺在自己那間小土屋裏。外麵盡管下著雨,裏頭卻仍然十分幹燥。

他掏出擦槍布來,準備擦掉槍上的鏽跡;我則坐在背囊上,仔細讀著他的全集,也就是作為我們戰地圖書館全部藏書的那本樣子十分古怪的日記。盡管我已經翻閱過不少遍,但每遍都能在裏麵發現一些過去忽略了的新東西;這次也是一樣,我的眼睛被夾在裏頭的一片櫸樹葉子吸引住了。樹葉旁邊寫著一首詩:

夏天的一綠葉,旅途中我將它采摘,讓它將來幫我回憶,那夜鶯的歌喉多麼甜美,那可愛的樹林青翠欲滴。

“葉子都已變成棕色的了。”我說。他搖搖頭:“先讀讀後麵一頁吧。”我翻過來,念道:

看樣子是個大學生,或者是位年輕的大夫,在橫過草原的小路上走著。那支他用皮帶挎在肩上的步槍,似乎使他越來越感到沉重。他一邊走,一邊不時地把槍從肩上取下來拿在手裏,或者從一個肩上換到另一個肩上。他脫掉了帽子,午後的太陽把他的頭發曬得發燙。在他周圍,到處是六月裏草原上繁生的各種小動物,全都生機勃勃,有的跑到他的腳前,有的在亂草叢中爬著,閃著光,或在他眼前成群地飛旋,一步不舍地緊跟著他。草原上開滿了野花,空氣裏彌漫著各種各樣芬芳的氣息。

這時候,那旅人停住腳步,瞭望這向四麵延伸出去的無際的草原。草原上布滿閃閃發亮的紅色斑點,顯得凝滯而單調。隻是在他前麵不遠的地方,有一帶綠色的樹林,樹林的邊緣上,一縷白色的炊煙嫋嫋升入藍天。這,就是一切。

在他身旁,小路的邊上,有一個爬滿了草莓藤叢生著野薔薇的小土岡——一座這裏的原野上很多的野墳。他登上土岡,從上麵再一次眺望那無邊的原野,但除了樹林邊上有間孤零零的土屋——適才看見的炊煙就是從它的屋頂上升起的——就什麼也看不見了。他從堅硬的泥地裏拔起一叢野草,注視著上麵星星一般的小花,然後,他卸下肩上的步槍,在溫暖的草叢中躺下來,一隻手托著頭,眼睛出神地凝視著遠方,直到他的思想像輕煙一般,慢慢兒在那灼熱的、微微顫抖的空氣裏飄散開去,飄散開去。

現在,那伴隨他來到這裏的自己的腳步聲也沉寂下來了,他聽得見的,隻是草原遠處蝗蟲的唧唧聲,圍繞著花萼的蜂兒們的嗡嚶,以及從望不到的高處傳下來的草原百靈的鳴囀,於是,那無法克製的夏日的疲倦戰勝了他。他仿佛覺得,眼前有一群藍色的蝴蝶在上下翻飛,同時空中有一道道玫瑰色的光線照射著他。石南花的清香,宛如一抹輕雲,覆蓋了他的眼睛。

夏風拂過草原,吹醒了一條在離他不遠處的塵土裏曬太陽的小蛇。它伸展開盤蜷著的身體,慢慢兒滑過堅硬的泥地。野草擦著它帶鱗的身軀,發出簌簌的聲音。睡著的人轉過頭來,似醒非醒地望著從他頭邊溜過的那條蛇的小眼睛。他想抬起手來,然而不能,那小生物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他就這樣躺著,在清醒與入夢之間。終於,仿佛隔著一層紗幕似的,他看見一個模糊的少女的身影朝他走來。她幾乎還是個孩子,但身體十分結實,金色的頭發編成了兩條粗大的辮子。她撥開草蔓,在他旁邊坐了下來。這時那條小蛇的眼睛離開了他,不見了。他再也看不見什麼,接著就做起夢來。夢境裏,他重又成了小時候經常裝扮的那個童話裏的漢斯,為拯救中了魔法的公主,此時正躺在蛇洞跟前。蛇從洞裏爬了出來,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