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遲開的玫瑰(1)(1 / 2)

我客居在德國北方某市近郊一位朋友的莊園裏。我倆曾共同度過青年時代的大部分時光,直至青春將逝,各人有了各人的職業,才分道揚鑣,各奔東西。在彼此不曾見麵的二十年內,他創建起一家大商號,成了這家商號的總裁;我卻讓時事逼得遠走他鄉,並且永遠待在了那裏。而今,我終於又回到故鄉來了。

朋友的妻子在此之前我沒有見過。——她已不再年輕,然而舉手投足仍像少女一般輕盈敏捷,安詳的目光仍跟孩子似的清澈明亮。而且我很快發現,這兩個人相互體貼入微,恰如一對新婚夫婦。早上她穿戴整潔地走進餐廳,眼睛首先搜尋的總是他,恰是想向他的眼睛發出無聲的詢問,她這樣打扮可合他的意。接下來他額頭上深深的皺紋一下子消失了,他隨即握住她伸過去的手,好似她剛剛才把她的手和終身交給他似的。有時他坐在自己書房的辦公桌前,她則從起居室或者前邊的花園走進來,默默無聲地坐到他的身旁;有時她也會悄悄踅到他的椅子背後,將手輕輕兒搭在他的肩上,仿佛要他相信,她在他的身邊,她為他而存在。

十月裏一個晴朗的午後,我的朋友辦完他的商務,剛剛從城裏回來。我倆坐在房前寬闊的露台上,一邊聊著往昔的歲月,一邊目光越過下麵的花園和前方緊接著的綠草地,眺望東海海灣的暗藍色海水,以及海灣對麵緩坡上的山毛櫸林。這時節,櫸樹的葉子已經開始泛黃了。這整個畫麵以及頭頂上深秋季節的蔚藍晴空,都嵌在露台兩側挺立著的參天白楊中間,活像鑲著個巨大的黑色畫框。

朋友的妻子牽著她最小的女兒從花廳敞開的雙扇門中走進來,打我們麵前經過時麵帶著文靜的微笑。她不想介入我們的過去,那跟她完全不相幹。眼下她佇立在露台邊上,手裏抱著孩子,目送著一艘從眼前駛過的汽船。已經好一會兒,四周的岑寂讓汽船的輪機聲給打破了。在蔚藍色天穹的映襯下,她高挑的身材和高貴的頭形看上去格外分明。

我倆的談話中斷了,目光可能都情不自禁地追隨著她。我無意識地伸出了手,想去取擺在麵前大理石桌上水晶盤中的葡萄。

“事情注定了這麼發展,”我終於重新拾起話頭道,“我,一度甚至做過栗子和櫻桃仁買賣,結果成了一個文化人;而你——念文科中學六年級時寫的那些個悲劇,現在跑到哪裏去了呢?”

“意大利式的簿記,”他微笑著回答,“是一帖克服文學癖好的猛藥。盡管如此,為了讓它生效,我還不得不添加上堅強的毅力。”

他用自己那雙深色的眸子盯著我,目光仍流露出青年時代所具有的堅毅個性。“可能夠吃力的吧?”我說。“吃力?”他慢慢地重複著,“我所付出的代價,也許少得不能再少了。”說時他朝自己的妻子送去溫情脈脈的一瞥,滿含著喜悅的一瞥,就好像他剛剛才得到這個愛人似的。

我不由得想起來此第一天的一件小事。當時我跨進朋友的書房,一眼就發現在他的寫字台旁掛著一位美麗少女的肖像。那是一幅油畫,色彩明快鮮亮,形象生機勃勃。我問畫的是誰,魯道夫便回答:

“是我妻子的畫像。也就是說,”他補充道,“是那個隨即成了我未婚妻,後來做了我妻子的女孩。像最初是畫來送給爺爺奶奶的,最後又作為遺產回到了她自己手裏。”說著他踱到了畫像跟前。我呢,則在腦子裏把這青春煥發的容顏,和我還隻是匆匆瞥見的主婦的麵容做著對比。——過了一會兒,當我再注意到他時,發現他的臉上分明流露出一絲隱痛,一種發自內心的、我在這個家住得越久越無法解釋的表情。要知道,這位少女而今已經屬於他。她健康地活著,而且——看起來是這樣——現在仍使他感到幸福。

這當口,我們麵前那美麗、安詳的身影離開露台,走到下邊的花園中去了。我呢,也不怕碰著人家尚未痊愈的傷口,沒法再管住自己的嘴巴,便將適才的發現徑直抖摟了出來。

“到底怎麼回事,魯道夫?”我邊說邊抓住自己青年時代朋友的手,“告訴我吧,要是你辦得到!”

他再次望了望下邊的花園。在花園後麵的草地上,已經冉冉升起了暮靄。接著,魯道夫抹開額前平直的頭發,用我曾經十分熟悉的誠摯聲調講起來:

“沒誰做什麼虧心事,也沒發生任何不幸,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把這種事能行諸言語的部分統統告訴你。——你那會兒從我的信裏已經了解,十五年前,我在自己父母家裏認識了我的妻子。她來訪問我的妹妹,她跟她是遊泳時在咱們西海中的島嶼上偶然相遇。我當時正處於事業最艱苦和最折磨人的階段。一個出資建造我們商號用房的合夥人突然逃之夭夭,所缺的資金必須在最短期限內另行籌集,加以填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