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講什麼喲,燕妮?”她不再吭聲,可在我倆肩並肩繼續向前走去時,我發現她用自己潔白的牙齒緊緊咬著紅色的嘴唇。接著,她再也控製不住自己。“唉,”她大聲道,“你不理解,你還沒失去母親!而且——啊,失去的是一個仍然活在世上的母親!——我一想到自己曾經是她的孩子,我的腦袋就感到暈眩。要知道,她現在仿佛隻生存在我腳底下的深淵裏麵。不管我怎麼不斷地拚命想啊,想啊,我都再不能從遺忘的混沌中把她那美麗的臉龐喚出來。我唯一還看得見的就是她那苗條可愛的身軀,看見她跪在我的小床旁邊,嘴裏哼著一支奇異的歌,用溫柔的黑天鵝絨一般的眼睛望著我,直至我再也抵抗不住睡夢的襲擊。”
她默然了。我們重又朝房前走去,卻見我的嫂子站在露台上,正用手絹向我們揮動。我抓住了姑娘的手。“你覺得不認識我了嗎,燕妮?”我問。“認識,阿弗雷德,而且對於我來說,這乃是一種幸福。”
我們登上露台,格蕾特衝我們晃動著食指,笑嘻嘻地嚇唬我們。“要是二位還需要人間的飲食的話,”她說,“那就馬上給我到茶桌旁邊去!”
說著她便把我們趕進了大廳。在廳中,我們看見母親已經在和自己的大兒子談話。此時此地,在如此親切的氣氛中,適才還緊緊籠罩在燕妮年輕的臉上的陰影散了,或者說它們至少已經從表麵上消退,消退到不可見的內心的深處。
午後,我找到機會和燕妮一起回憶我們共同讀過的那些兒童故事,她又爽朗而開心地笑了。不止一次,我試圖將話題從我母親引到她的母親身上,她都要麼悶聲不響,要麼扯起別的什麼來。
後來,暑氣消減了,我哥哥便叫我們和他妻子一塊兒到大草坪上去打羽毛球。這是他禮拜天的一項消遣,因此嚴格堅持進行,不肯稍有懈怠。他讓人搬了一把圈椅到露台上,以便母親坐在那兒觀看。
說起打球,燕妮真叫在行。她那一雙敏慧的大眼睛緊盯球兒,兩隻腳在草坪上時前時後,時左時右,輕盈得就像飛一樣。接著,在恰到好處的一刹那,她一揮手臂,球拍就擊中迅速下降的球兒,使它又像長了翅膀似的飛回到空中。有一次,她打得高興,甚至忘情地把球扔了出去,並且大聲喊叫起來:“它飛了,它飛了!追上去,追上去!”邊喊邊衝過草坪,手指頭還在頭頂上彈得嗒嗒響,像是招呼什麼人似的。或者,當她彎下腰去救球,或者,當球被我哥哥有力的手臂一下子擊到她的身後時,你真得看一看,她那滿頭烏絲的腦袋如何飛快地往後一仰,柔軟的腰肢也跟著美麗的頭顱的擺動而輕捷地轉了過去。我的眼睛讓她完全給吸引住了,在這些有力而又優美的動作中,有點什麼東西使人不知不覺地想到處於自然狀態的原野。我好心的嫂子看來也被這野性完全傾倒了。趁燕妮還在追逐球兒時,她跑到我跟前來,咬著我的耳朵說道:
“瞧見她啦,阿弗雷德?你該是睜著眼睛的吧?”“嘿,我眼睛睜得才大呢,格蕾特!”我回答。她聽了,瞅著我再親切不過地笑了笑,神秘地說:“她呀,我隻給一個人——聽好了,在全世界隻給唯一的一個人!”這當口母親卻已在叫我們,對我們說:“夠了,孩子們!”燕妮隨即蹲在老太太腳邊,她撫摩著姑娘發燙的臉頰,喚她做她的“寶貝兒心肝”。晚飯後,大吊燈已經點亮,母親已回房安息,我則陪著兩位年輕女子,坐在大廳中朦朦朧朧的一角的一張沙發上。我哥哥到自己房中處理某些急務去了。通露台的兩扇門敞開著,晚風陣陣吹送進來,抬眼望去,在黑魆魆的樹林頂上的深藍色夜空中,已經是繁星點點。格蕾特和燕妮沉浸在對她們寄宿學校生活的回憶中,兩人談得津津有味。我呢,隻需要在一旁聽著。我們這麼坐了好長時間。可是,當格蕾特喊出“啊,那時候真幸福”的瞬間,燕妮便默默地垂下了頭。她把頭垂得如此低,我甚至看見了她那閃亮的烏發中間的頭路。
隨後,她站起身,朝著敞開的廳門走去,在門口停了下來;這當兒,我哥哥把嫂子喚到隔壁房間去了,我於是踱到燕妮身邊。廳外的花園已經被如水的月光籠罩著,空氣裏充滿了馥鬱的清香。在朦朧的草地上,這兒那兒都有一朵玫瑰對正在升起的月亮仰起臉兒,看上去熠熠生輝。在小樹林背後,林苑的一部分高高的葉牆呈現出淡藍色,而通到那兒去的一條條小徑卻是黑沉沉的,顯得十分神秘。燕妮也好,我也好,誰都不想講話。這麼靜靜地待在她身旁,望著外邊引起人無限遐思的月夜,我心裏異常甜蜜。
隻有一次,我說:“我覺得你身上少了一件東西,你那可愛的調皮搗蛋勁兒到哪兒去了呢?”她回答:“是啊,阿弗雷德!”——從她的聲調中,我聽出她在笑——“要是約瑟芬姑媽在這兒就好啦!那沒準兒,”——她的語氣突然變得嚴肅起來——“我會以另外的方式來動我的腦筋的。”
我無言以對。和昨晚一樣,遠遠近近都有夜鶯在鳴囀。在它們停止歌唱的一瞬間,四周是如此的靜,我簡直覺得聽見了露珠兒從星群中掉下來,滴落在玫瑰上的聲音似的。我不知道這麼待了多久。冷不丁兒,燕妮挺直了身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