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燕語(1)(1 / 3)

那隻是一座外貌平庸的小城,我的故鄉。它坐落在一片樹木不生的海濱平原上,房屋古老而且幽暗。盡管如此,我卻始終認為它是一個愜意的地方,而且有兩種人們看來是神聖的鳥兒,顯然也和我的想法一樣。夏日雲淡天高,城市上空總盤旋著一隻隻鸛鳥,②它們在下麵的屋脊上,築起了自己的窩。四月南風初拂,燕子必定也隨著飛回城裏,鄰裏們便相互轉告:它們又回來了,它們又回來了。眼下正好是燕子歸巢的季節。在我窗前的花園中,綻放出了頭幾朵紫羅蘭。在那對麵的園籬上,已經停著一隻燕子,又在呢喃著,唱著它們那支古老的歌:

當我告別的時候,當我告別的時候……③

越聽這支歌,我就越想念一位久已不在人間的女子,對於她,我永遠懷著感激之情,為了我少年時代度過的一些美好時光。

我在想象中沿著長街走去,一直到了城邊上的聖喬治養老院。和德國北部多數稍微像個樣子的城市一樣,我們城裏也是有所養老院的。它現在的那幢房子,是十六世紀時我們的一位公爵所造。後來在急公好義的市民們的資助下,漸漸發展成一所有相當財力的慈善機構,為那些一生飽經憂患的人們,提供了一個頗為舒適的棲身之地,使他們能在獲得永久的安息之前,最後過上一些寧靜的日子。

養老院的一邊毗連著聖喬治公墓,當年最初的一批宗教改革家就曾在這公墓高大的菩提樹下布過道;另一邊則是一座院子,以及一個與院子緊挨著的小小花園。小時候,我常看見修女們到園中采摘禮拜日做彌撒用的鮮花。從外麵的大路上走進院子裏去,必須先穿過兩麵哥特式大山牆下的一條黑洞洞的門道。進院子後再穿過一道道小門,才到了房子內部,也就是那間寬敞的禮拜堂以及養老者的臥室。

兒時,我常走進那黑洞洞的門道裏去,因為早在我記事之前,聖瑪利亞大教堂便因有倒塌的危險而拆掉了,多年來教友們都是在聖喬治養老院的禮拜堂裏做彌撒。

夏天禮拜日的清晨,我常常滯留在院子裏,不肯走進禮拜堂去。這時院裏靜悄悄的,充滿了從旁邊花園中飄來的芳香,隨著節令的變化,要麼是桂竹,要麼是丁香,要麼是木樨草的馥鬱的氣息。不過,這不是我小時候喜歡上教堂去的唯一原因。經常地,特別是我起身比較早的禮拜日,我便要走向院子的裏邊,朝樓上一堵被旭日映紅的窗戶張望。在那兒,有一對燕子為自己築起了巢。那些窗戶中有一扇總是敞開著的。每當在石塊鋪的路上響起我的腳步聲,便會有一個頭發灰白的女人探出腦袋來,親切地朝下麵對我點頭致意。她的頭發從中間分得勻勻的,上麵還壓著一頂雪白的小軟帽。

“早上好,漢森。”我一見她便喊道。我們孩子們從來都隻用她這個姓來叫自己年老的女友。我們幾乎不知道,她曾經還用過“阿格妮絲”這樣一個悅耳動聽的名字。想當初,她的藍眼睛還美麗動人,如今已經灰白的頭發還金黃金黃的,這個名字想必對她是再適合不過了吧。她在我祖母家當過多年用人,後來,大概在我十二歲那年,她便作為一位對本城有過貢獻的市民的女兒,被收容進了養老院。從此,這個對我們孩子們來說最為重要的角色,便從祖母家中銷聲匿跡了。要知道,漢森任何時候總能找一些有趣兒的事讓我們幹,我們也總是不知不覺地就跟著幹得入了迷。她為我妹妹剪布娃娃的新衣服紙樣;她讓我捏著鉛筆,按她的要求寫各式各樣的花體字,或者照著她收藏的眼下很少見的圖片,畫出一座古老的教堂來。隻是過了許久,我才留意到她在和我們的相處中有一點特別的情況,就是她從來也沒有給我們講過一篇童話或是傳說什麼的,雖然我們那個地方民間傳說非常非常豐富。而且,每當別人要講,她就趕緊加以製止,好像這是毫無意義甚至有害的事似的。然而,盡管如此,她卻絕不是一個冷冰冰的缺少想象力的人。相反,沒有一種小動物是她不喜歡的。她特別喜歡燕子,在保護它們的窩免遭我祖母的掃帚侵害這點上,她是很成功的。祖母有著荷蘭人一般的潔癖,恨透了這些小小的不速之客。此外,漢森對燕子的習性似乎還進行過很仔細的研究。記得有一次,我在院子裏的石砌地上撿了一隻燕子,看模樣已經沒有一絲兒活氣,便送到漢森那兒去。

“美麗的小鳥快死啦。”我說,一邊難過地撫摩著燕子鐵灰色的羽毛。可漢森卻搖了搖頭表示不同意。

“它嗎?”漢森問。“它可是鳥中的皇後哩,隻要一回到自由的空中就會好的!

準是給一隻老鷹嚇得掉在了地上,它光憑自己的長翅膀是飛不起來啦。”隨後我們便走進了花園。小燕子一動不動地躺在我的手心裏,用一對褐色的大眼睛瞅著我。

“喏,這會兒拋它到空中去吧!”漢森高聲說。我吃驚地看見,那隻瞧上去了無生氣的燕兒,在從我手掌中拋出去以後,果真跟人的思想一般迅捷地展開雙翅,發出清脆的鳴聲,箭也似的飛向蔚藍的晴空。“你要到塔上去看它飛才好哩,”漢森說,“我是講那座老教堂的鍾樓,也隻有它還配得上這個稱呼啊。”說完,她歎息了一聲,摸了摸我的臉蛋,就回到房中幹她幹慣的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