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從前我們城裏發布通告的流行辦法,不像今天這樣在教堂裏由牧師在講道之後代念,而是在市政廳敞開的窗口上,由市府的秘書當眾高聲宣讀,而在這之前,鍾樓上將鳴鍾半小時。我家正好住在市政廳對麵,所以每當鍾聲響起,便看見小孩子們和一班遊手好閑的人聚到市政廳的窗下,或者站在市政廳地窖酒館前的台階上。宣布一個人破產的方式也如此,所以久而久之人們便把這做法本身也當成了一件壞事,使‘敲某某人的鍾’變成了一句咒罵人的俗語。過去我自己有時也漫不經心地去聽聽,可現在,一想到那鍾聲就不寒而栗,生怕它會給我本已一蹶不振的父親以心靈上的痛擊。
“他悄悄告訴我,他已就這事請求一位要好的市參議向市長疏通。這位市參議是一位好心腸的牛皮匠,向我父親打包票說,這次宣布他破產時一定不敲鍾。可我卻從可靠方麵打聽到,這張包票靠不住。因此我一方麵既讓父親繼續相信這無害的謊言,另一方麵卻極力勸說他,讓他到那天和我去作一次短暫的旅行,到鄉下一位親戚家裏去。然而父親苦笑了笑,回答說,他在自己的船完全沉沒之前絕不離開。憂懼之中,我突然想起我家的拱頂地窖靠裏邊隔出的那間小庫房來,在那裏頭,是從來聽不見鍾聲的。我便據此情況定下一個計策,而且也成功地說動了父親,讓他和我一起去開一張庫存存貨的清單,好使法院的人日後來點收財產那個難堪的手續簡短一些。
“當那可悲的時刻到來時,我和父親早已在地窖中做起自己的工作來了。父親將貨物歸類,我則就著燈光把他口授的數字寫在一張紙上。有幾次,我似乎聽見遠遠地傳來了嗡嗡的鍾聲,便故意提高嗓門兒講這講那,直弄得木桶和貨箱推來搬去發出巨響,把所有從外界侵入的聲音都吞噬掉。事情看來十分順利,父親也幹得異常專心。可誰知突然之間,我聽見外麵地窖的門開了,我已記不起為了什麼事,我們的老女仆來叫我,而隨之而來的,是一陣陣清脆的鍾聲。父親側耳聽著,手中的貨箱掉到了地上。
“‘這恥辱的鍾聲啊!’他長歎一聲,便無力地倚靠在牆上。‘真逃不脫啊!’——但轉眼間,我還沒來得及講一句話,他便站起身,衝出庫房,沿著樓梯嗵嗵嗵地跑到地窖外麵去了。我隨即也跑上去,先在寫字間裏沒尋著他,最後到起坐間裏才發現他正兩手相握著站在大開著的窗前。這當兒鍾聲停了,在對麵晨光朗照的市政廳,有三扇窗戶被推開來,市府的差役把一個個紅絨坐墊放在靠窗的長椅上。同時,市政廳前那些石階的鐵欄杆上,已經爬滿一大群半大的頑童。父親呆呆地立著,兩眼緊張地盯著對麵。我輕言細語地想勸他走開,可他不聽我的。
“‘你甭管,孩子,’他說,‘這事跟我有關,我必須聽聽。’”就這樣,他留了下來。一會兒,頭戴撲了白粉的假發的市府老秘書,出現在當中的一扇窗前,當他旁邊的兩位市議員在紅絨坐墊上把身子靠好以後,他便拉長自己那尖嗓子,宣讀起他雙手捧在眼前的判決書來。在春日的寧靜氣氛中,一字一句都清清楚楚地灌進了我們的耳鼓。當父親聽見自己的名字和姓氏回蕩在市集廣場上空的一刹那,我看見他的身子猛地震動了一下。可他仍然堅持著聽完了,然後便從口袋裏掏出他那隻祖傳的金表放到了桌上。
“‘它也屬於抵押品,’父親說,‘鎖進錢箱去吧,明天好一塊兒加封。’”第二天,法院來人查封財產,父親已起不了床,他夜裏中風了。幾個月後,我們住的宅子也賣了,我用一輛從醫院借來的輪椅車,把父親推到了郊外新租下的一間小房中。在那兒,他還活了九年,這個癱瘓了的身心交瘁的人。他在身體好時也幫人寫寫算算,但主要的家用卻要靠我這雙手去掙。不過後來,他倒是懷著上帝一定會憐憫他的堅強信念,在我的懷抱裏平平靜靜地死去了。——他死後,我到了一些好人的家裏,也就是令祖父府上。“我年老的女友不再吱聲。我卻想到了哈勒。”這麼說,“我問她,”你後來從未得到一點兒你那位年輕朋友的消息囉?“”一點兒沒有,孩子。“她回答。”你知道嗎,漢森,“我說,”我不喜歡你那個哈勒,他這人說話不算話!“她把手搭在我的胳膊上。”你可不能這麼講,孩子。我了解他,再說除去死亡以外,還有另外一些事情也可能叫人身不由己啊。好啦,咱們回房去吧,你的帽子還在那兒,馬上就該吃午飯了。“我們鎖上那空蕩蕩的典禮廳,循來路往回走。這次那個”瞅得見幽靈“的人沒開門,我們隻聽見他在門裏邊的沙土地上一拖一拖的踱步聲。
我們回到房中,上午的太陽仍有最後一束光輝射進窗戶裏來。漢森拉開一個小櫥的抽屜,取出一隻桃花心木的匣兒。匣兒式樣雖然老舊,卻打磨得光光的,興許是小木匠早年送給她的一件生日禮物吧。
“這個也得讓你瞧瞧,”她邊說邊打開匣兒。匣中藏著一疊有價證券,持有者的名字全都是:哈勒·延森,本城已故木工師傅哈勒·克裏斯蒂安·延森之子。然而,證券簽發的日期又都不早於最近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