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恐怕從來也沒那麼快地爬上這最後幾級危險得要命的樓梯了,心劇烈地跳著,氣也差點兒喘不過來。可當我到了瞭望台上,前麵一下子出現耀眼的藍天,我便身不由己地愣住了,目光越過了鐵欄杆。我看見在自己腳下很深很深的地方,我的故鄉靜靜地躺著,城中已呈現出一派春意。在一片屋頂的海洋中,這兒那兒地挺立著一棵棵高大的櫻桃樹,讓溫暖的春風一吹,便已繁花滿枝。在市政廳小鍾樓的對麵,有一座山字形屋頂,它底下便是我那監護人的家。我眺望著他家的花園和園後的道路,心中充滿了離愁別恨,情不自禁地長歎了一聲。這當兒,我驀地覺得有誰拉住了我的手,抬頭一看,身邊站著阿格妮絲。
“哈勒,”她說,“你到底來了啊!”說時她臉上漾起了幸福的微笑。
“我沒想到會在這兒見到你,”我回答,“可我馬上就得離開,你幹嗎昨晚上讓我空等呢?”
這一問,她臉上的笑意全然消失了。
“我當時不能來,哈勒,我父親不讓我抽身。過後我跑進花園,可你已經走了。我等你,你沒再來。所以今兒一早,我便爬到鍾樓上——我心想,我總該目送著你走出城門去吧。”
我當時前途茫茫,但心裏總算有個計劃。從前我在一家鋼琴廠裏幹過。眼下又希望找一個同樣的工作,掙些錢,往後自己也開一家製造鋼琴的作坊,那年頭這種樂器正開始大興其時。我把計劃告訴了姑娘,並講了我最先打算去的地方。
她的身子俯在鐵欄上,悵惘地望著渺茫無際的天空。半晌,她慢慢地轉過頭來,聲音低低地說:
“哈勒,別走啊,哈勒!”我望著她答不出話來,她又高聲喊道:“不,別聽我的,我是個孩子,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晨風吹散了她金色的發辮,把它吹到了她耐心地仰望著我的臉上。
“咱們必須等待,”我說,“眼下幸福存在於遙遠的遠方,我要碰碰運氣,看能不能找它回來。我不會寫信給你,隻要時候到了,我自己會回來的。”
她用她那對大眼睛望了我好一會兒,然後握住我的手。
“我等著你。”她語氣堅決地說,“願上帝保佑你一路平安,哈勒!”
可我並沒有馬上走。眼前這托負著我倆的鍾樓,是如此孤單地聳立在藍天下,隻有那一隻隻鐵青色的翅膀在晨曦中微微閃光的燕子,在空氣和光的海洋中遊弋。我久久地握著她的手,心裏覺得自己仿佛可以不走了,仿佛我倆,她和我,這時已經擺脫了人世間的一切苦惱。然而時光催人,我們腳下的巨鍾轟鳴著,告訴我們一刻鍾又已過去。鍾聲還在塔身周圍繚繞,驀地,一隻燕子飛過來,翅膀幾乎擦到我們身上,毫無畏懼地在我們伸手就可抓著的欄杆沿上停下來。在我們像中了魔似的盯著它那閃閃發亮的小眼睛的當兒,小家夥突然放開喉嚨,望著天空唱開了春歌。阿格妮絲一頭撲進我的懷裏。
“別忘了回來啊!”她喊著。刹那間,那隻鳥兒便一振翅飛走了……
我已想不起,我是怎樣從那黑洞洞的鍾樓裏走下來,到了平地上的。在城門前,我又駐足在大路邊,回首仰望。在那陽光朗照的高高的鍾樓上,我清楚地辨出了她那可愛的身姿。我覺得她遠遠地探身出了欄杆,不禁失聲驚叫起來。可她呢,仍然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
“終於,我轉過身,沿著大路快步走去,再也沒回頭。”老人沉默了片刻,然後說道:“她白等了我一場啊,我自此再沒有回去。我這就把事情的緣由告訴您。”最初我在維也納找到了工作,那兒有最好的鋼琴廠。一年半以後,我從維也納到了威騰堡,也就是眼下我定居的地方。我廠裏一個工友的哥哥當時住在那兒,人家曾托他幫忙介紹一個可靠的夥計去。我去的這家主人,還是一對年輕夫婦。作坊雖很小,師傅卻是一個和氣而能幹的人。在他手下,我很快便學到了更多的手藝,而在大廠子裏,人家卻總讓我幹些零碎活計。我賣力地幹著,並把在維也納積攢的一些經驗也用上了,因此不久後,便博得了兩位好人的信賴。特別令他們喜歡的是,我在工餘還教他們兩個男孩中大的一個學德語。沒過多久,小的一個男孩也開始學起來。這時,我已不僅教他們語法,而是還設法弄來一些書,常常從書中念各式各樣有趣而帶知識性的故事給他們聽。這樣一來,兩個孩子都很依戀我。一年以後,我獨立造出了第一架音色異常優美的鋼琴。這成了全家的大喜事,就像是他們的一位最親的親人完成了自己的傑作似的。可我呢,卻想到自己該回家啦。
誰料想,我年輕的師傅這時卻病倒了。感冒終於轉成肺炎,但病根可能是早已在身體裏埋下了的。作坊的營業自然歸我照管,這一來我便脫身不得。我和這家人結下了越來越親密的友誼,對他們目前的處境深感憂慮。全家大小和睦而勤勞,可屋裏卻住進來了一個凶惡的第三者,善良的人們怎麼趕它,它也不肯出去。在任何一個陽光暫時照不到的角落,病人都看見它蹲著——這家夥就是憂愁本身——‘快拿掃帚來掃它出去,’我常常對我的朋友說,‘我會幫助你的,馬丁!’這時候,他多半會握住我的手,蒼白的臉上掠過一絲淒苦的笑意,但過不了多久,他又會在所有的東西上看見黑色的蜘蛛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