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於趕到了打靶場。大門敞開著,各種各樣的人都往裏擁,那年頭兒大夥兒還樂於去尋這種小開心,因為上漢堡的路程太遙遠,能去見大世麵以致瞧不起家鄉這些小玩意兒的人畢竟不多。——我爬完橡木旋梯,一眼瞧見麗賽的母親正坐在廳的門口收票。我親親熱熱地走到她身邊,心想她一定會像個老朋友似的招呼我,誰料她木呆呆地坐著,一聲不吭地伸手接過了我的票,仿佛我跟她們家絲毫沒有關係似的。——我懷著頗有點受了委屈的心情走進大廳,廳內一片嘈雜,等著看表演的人們都壓低了嗓門兒在聊天,城裏的樂師也領著三個夥計在演奏。我的眼睛首先注意到的,是大廳前邊掛在樂隊席上方那一麵紅帷幕。帷幕中央畫著一張金色的七弦琴,琴的上方交叉地立著兩支長號,而當時尤其令我覺得稀罕的是,在長號的嘴子上還各掛著一個麵具,這邊一個陰沉沉的,那邊一個笑嗬嗬的,但眼睛都隻有兩個空洞。——最前麵三排已經坐滿了,我擠到第四條長凳上,在那兒發現有我的一個同學坐在自己父母親的旁邊。在我們身後,座位便逐漸高上去,直到最後那條隻買站票的所謂廊子,離地板差不多已足有一人高。那兒似乎已經客滿,我看不十分清楚,因為隻在兩邊牆壁上掛著的白鐵罐中點著不多幾支油脂燭,光線微弱,加之粗笨的木椽頂棚也使廳內變得異常幽暗。我的鄰座要給我講一件發生在學校裏的趣聞,我不明白,他怎麼還有心思去想這檔子事。我眼睛看見的,隻有那在舞台和樂池燈光照耀下顯得十分莊嚴的幕布。這當兒它輕輕顫動起來,幕後那個神秘的世界已經開始活動。又過了一瞬,驀地傳出一聲清脆的鑼響,觀眾席上的嘈雜聲戛然而止,帷幕便迅速升起來了。——我隻往舞台上一瞅,時光仿佛就倒退了一千年。我看見一座有著望樓和吊橋的中世紀城堡,兩個一尺高的小人兒站在院子當中,激動地談著話。一個小人兒蓄著黑胡子,頭戴飾有羽毛的銀盔,身披繡金鬥篷,下身穿著條紅褲子,這就是普法爾茲伯爵西格弗裏特。他正要去征討信奉異教的摩爾人,因此吩咐身穿藍色繡金短襖站在一旁的年輕管家戈洛,要他留在城堡中保護伯爵夫人格諾維娃。可是不忠心的戈洛裝模作樣,恰似拚命反對自己的好主人單槍匹馬去投入這場惡戰。他倆在爭論時不住地轉動腦袋,胳臂也一下一下地猛甩猛揮。這時吊橋外邊傳來一陣微弱的、拖長的喇叭聲,接著美麗的格諾維娃便穿著天藍色長裙,從望樓後奔了出來,一下子抱住自己丈夫的肩膀:“啊,我最最心愛的西格弗裏特,但願殘暴的異教徒別殺死了你!”可是她毫無辦法,喇叭聲再次傳來,伯爵挺直身子,威嚴地跨過吊橋,離開了院子,外麵一支隊伍開拔的聲音清楚可聞。如今刁滑的戈洛已成為城堡中的主宰。
戲繼續演著,以下的故事跟你在書裏讀到的一個樣。——我坐在板凳上一動也不動,完全給迷住了。木偶們的那些稀罕舉動,那些就像真是從它們嘴裏發出來的纖細而嘶啞的聲音,所有的一切都賦予了這些小小的人兒以神秘的生命,賦予了它們以緊緊吸引著我雙眼的磁石般的力量。
第二幕更加精彩!在城堡裏的仆人中出現了一個穿黃布褂子的老兄,名字叫卡斯佩爾。如果說這小子還不算活蹦亂跳的話,那就永遠不會有什麼東西是活蹦亂跳的啦。他不住地逗著樂子,觀眾笑得連大廳都抖動起來,他的鼻子大得像條香腸,中間必定還裝著關節,因為在他發出愚蠢而滑稽的大笑的時候,那鼻頭還會左右擺動,仿佛自個兒也樂得來不可開交似的。同時,他的嘴巴也張得很大,下巴頦碰得哢嗒哢嗒直響,就像一頭老貓頭鷹在打呼嚕一樣。常常隻聽一聲“來哉!”他便已經跳到了舞台上。然後他轉向觀眾,先隻用他的大拇指與觀眾攀談。他這大拇指意味深長地轉來轉去,恰似真的在講:“這兒沒有,那兒沒有;你得不著,你啥也沒有!”臨了再加上他那對斜視的眼睛,真是太富於誘惑力了,以致不多會兒工夫,全場的觀眾也一個個變成了瞟瞟眼兒。我更讓這可愛的家夥完全給迷住了。
戲終於收場,我又坐在家裏的起居室裏,不聲不響地吃著我的好媽媽重新替我熱好的烤肉。父親坐在靠椅上,抽著他那每晚必抽的煙鬥。“喏,孩子,”他開了腔,“它們跟活人一樣嗎?”
“我不知道,爸爸。”我一邊繼續在碗裏舀,一邊說;我的腦子還完全亂糟糟的。
他若有所悟地微笑著,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聽著,保羅,”他隨後說,“你不能常進戲園子,鬧不好,那些木偶最後也會跟你一塊兒進學校去。”
父親的話不是沒有道理。在接下來的兩天中,我的代數練習退步得很厲害,以致數學教員警告說,要把我從第一名上降下來。可不,當我腦子裏想著寫a+b=x-c的時候,耳畔卻聽到美麗的格諾維娃那小鳥啁啾般纖細的聲音:“啊,我最最心愛的西格弗裏特,但願殘暴的異教徒別殺死了你啊!”有一回——幸好沒誰瞧見——我甚至在石板上寫成了x+格諾維娃。一次半夜裏在臥室中,冷不丁兒一聲震天價響的“來哉”,穿著黃布大褂的可愛的卡斯佩爾便一個箭步跳到了我床上,他把兩條胳臂撐在我腦袋左右的枕頭上,俯下身來衝著我狂笑:“哈哈,我的好兄弟!哈哈,我最親愛的兄弟!”笑著笑著就用他那長長的紅鼻子來啄我自己的鼻子,我便醒了過來。自然我也立刻明白,那隻是一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