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一位默不作聲的音樂家(1)(1 / 3)

是的,就是那位老樂師!——他的名字叫克裏斯蒂安·瓦倫廷。——有不少個黃昏,正當我在自己的爐火跟前想入非非的時候,他那裹著件破舊黑呢外套的瘦削身軀也晃晃悠悠地來到了我麵前。爾後,跟我在此地默默無聲地、心不在焉地接待的所有其他顧客一樣,他又漸漸從我的視野裏消失,重新隱沒到他剛才從裏邊浮現出來的濃霧中去了。這時候,我心中常常感到一些震顫,好似我必須伸出手去抓住他,對他講一句充滿溫情的話,使他在歸途中不再感覺著過分地寂寞孤單。

在德國北方的一座城市裏,我們兩人不相聞問地一起生活了許多年。這個生著一頭稀疏的金發和兩隻淡藍色眼睛的瘦小男人,在經過我麵前時,我常常視而不見,直到有一天我在一家舊書店裏碰見了他,從此開始了我們的友誼。我們兩人都收藏圖書,雖然各自按各自的方式。那天我跨進書店的店堂時,發現他手裏正捧著豪夫①的《李希滕施坦》的插圖本。他身子靠在櫃台上,看上去正讀得津津有味。

盡管這樣,他還是抬起頭來招呼我;我呢,作為回答,也說了句:“您正在讀的可是本好書啊。”“確實!”他注視著我,淡藍色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一臉純真的孩子般的笑意,給他那平素並不怎麼好看的麵孔增添了美麗的光彩。“您也喜歡這本書嗎?我很高興,它,我可是百讀不厭啊!”

我們於是交談起來。我告訴他,我去年到過書裏寫的那個地方,很高興地在作者頌揚的那個古堡旁邊的一處岩頭上,看見了他本人的一座半身像。但是他一點兒不滿意。

“就一座半身像?”他說,“像這樣的人物,完全應該塑座全身像嘛!您在恥笑我?”接著,他用同樣謙遜和氣的語氣補充了一句,“當然當然,我的情趣也可能不是很高的。”

後來,我對他有了進一步的了解,他的情趣絕不能說低。不過,正如他在音樂方麵仍然喜歡的是海頓和莫紮特,他在文學方麵愛好的也隻是烏蘭的明朗得像春天一般的詩歌,或者還有霍爾蒂的寧靜得像墓園一般的詩作。通常,我發現在他的桌上翻開著的,都是這樣的作品。

如此過了一段時間,再在舊書店裏甚或隻是在街上不期而遇,我倆便總要邊溜邊聊地走上一段。於是我就知道了,他在本城也是他的故鄉以當鋼琴教師為生,不過來上課的隻是些中產階級人家或者清寒的公務員家庭的孩子。他也並不隱諱,他的收入僅夠他租住著一間簡陋的房間。這房間在城外不遠處一位染坊老板的宅子裏,他住在那裏已經好多年了。

“嘿嘿!”他說,“這對於一個老單身漢來說已經挺好,可不能胡思亂想囉!要是不經常讓洗漂的布給擋著,從我的窗戶望出去,就可以看見那片美麗的綠色草坪。小時候,我幫家裏的女用人搬沉重的布籃子去漂染房,就在那草坪上玩兒過。當年人家常從一棵蘋果樹上搖果子下來給我吃,而今那樹還仍然立在原處哩。”

的確,一天下午我和他一塊兒散完步走進他的家,發現那間小屋子還真不壞。草坪上正好沒有晾布片,一派綠意直映窗中。在沙發背後的牆上掛著兩幅萊辛②的著名風景畫,據他告訴我乃是他父親留下的遺物。在打開著的保養很好的鋼琴上方,由一個紮得很密的千日紅花環圍繞著,掛著一幀側麵女人頭像,用粉筆畫的,畫法頗見功力。我站在前麵仔細觀賞著,這時他走過來,幾乎是怯生生地開口道:

“我不能不告訴您,因為您否則很難相信,這張高貴的臉曾屬於我親愛的母親,然而事實確實如此。”

“我很樂於相信!”我回答。要知道他這時站在我的麵前,臉上又像我經常看見的那樣閃耀著親切的光輝。

他好似猜到了我的想法,又加了一句:“您要能看見她微笑該多好;而這畫,卻是死的!”隨後,我們談起他最心愛的作曲家。他像向我作解釋似的,在琴鍵上不時地彈奏幾下,一會兒是這個樂章,一會兒又是另一個樂章;可當我請他繼續往下彈時,他卻顯得挺尷尬,極力設法規避。臨了兒,我變得急躁起來,他才戰戰兢兢地道:

“啊,別這麼要求我,我已經多年沒彈啦。”

“可這兒!”我指著翻開在譜架上的《四季》③的總譜,說,“這樣的東西你的學生是彈不了的吧。”

他連連點頭。“是的,是的。可它,我也隻是讀讀而已。在不間斷的基礎訓練中必須有這樣的東西——真了不起啊,一個人竟能寫出所有這一切來!”他一邊講,一邊興奮地在那本大譜子上翻來翻去。

待了一會兒,我告辭出來,在外麵看見他的房門上用圓形膠水紙貼著一張小紙條,紙條上以瘦長瘦長的音符抄著莫紮特一首讚美詩中的幾小節譜子。後來,在我反複去看望他時,發現這張紙條不斷更新,抄在上邊的要麼是某位作家的語錄——多數情況是如此,要麼是某一部古典樂曲中的幾個小節。有一次我問起他這個稀罕的舉動時,看見他臉上又漾起了那孩子般純真爽朗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