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以後,我還在家裏度過了一段幸福的時光。父親再不曾對我發過火,待我的慈愛溫柔可以與任何母親媲美。接著,春天也來了,春光是那麼秀麗和明媚,是我有生以來從未見到過的。——在市區背後的灌木林和城垣之間,有一片荒地,那兒曾經是一個花房,如今已完全沒人管理。從前在那兒栽培了許多花草,現在能見到的隻有紫羅蘭。春天一到,它們小小的花兒便已盛開。即使後來,在灌木林中的荊棘地上撒滿了雪白的小花,抑或群芳俱已凋謝,小樹叢中僅僅還隻有紅雀兒和黃雀兒在竄來竄去,我也經常去那裏。我長時間地躺在草中,周圍是如此靜謐、肅穆,能聽見的唯有樹聲和鳥語。——然而,我從未見過這個地方有像那一年春天那麼美。蜜蜂也跟我一樣,早早地就來到了野外。千萬朵從茂草和苔蘚中探出小腦袋來的紫羅蘭,彙成一片藍色的光霧,蜂兒們在霧中穿梭遊動,嚶嚶嗡嗡,聽在耳裏宛如優美的音樂。我摘了滿滿一手帕的紫羅蘭,在這花香馥鬱和陽光燦爛的境界裏,我仿佛已是成了一個享受著極樂的聖者。我坐在草中,掏出一小段身上總帶著的繩子,像小姑娘似的動手編了一個花環。在我頭頂上的藍天裏,一隻百靈鳥放開了歌喉,盡情歌唱。‘你可愛而美好的主的世界啊!’我這麼想著,想著,竟情不自禁地作起詩來。誠然,那隻不過是用一些陳舊的韻律,表現一些幼稚的思想,可是我在吟詠著它們的時候,心裏卻非常非常的快活。
“回到家,我把花環掛在父親房裏。我現在還記得很清楚,當時獲得了對他盡這些小小義務的允許,我真感到非常幸福。
“還必須講一件事!後來,在父親的遺物中,我發現了一個寫著我名字的存折,裏邊有一大筆錢。從日期可以看出,第一筆款子他正是在那既不幸又幸福的一天存進去的。當我在父親的遺囑旁邊見到這個存折的時候,心裏真是大為震動。幸運的是,迄今我並不需要依靠他的幫助。”
我倆正好走出那些在談話時無意選中的僻靜胡同,重新轉進了一條大街。這時候,我從旁偷偷打量這個漸入老境的男子,誰知他卻突然把手搭在我的胳膊上,說:“請您仔細瞧瞧這所住宅!從前,我父母在世時,我們就住在此地,房子是咱們自己的,可在父親死後不得不賣掉了。”我抬起頭來,看見樓上一長排寬大的窗戶裏燈火明亮。“有一年,我本來有機會去裏邊上課,”他重新開了口,“可是我不願傷自己的心:我怕什麼時候在裏邊的樓梯上會碰上一個臉色蒼白的少年,一個沒出息的可憐人。”
他沉默了。
“您別這樣講!”我說,“我一直認為,和我們其他人比起來,您並不見得少一點兒幸福。”
“也是哩!”他頗有幾分尷尬地回答,把頭上的灰氈帽一連提了幾次。“我也算幸福,也算幸福!我那不過是心血來潮罷了。平常我心裏明白,人是不好胡思亂想的啊!”
我早已發現,最後這句口頭禪在他無異於一根大門閂,用它可以把一切妄念和奢望統統關在外麵。
一刻鍾後,我們已待在我的房間裏。他是應我的邀請,來分享我的晚餐的。當我忙著用酒精爐子燒一壺北方風味的調和酒的時候,他站在我的書架旁,帶著明顯的興致觀賞著我那一排漂亮的肖多維基④插圖本叢書。“可是您缺一本呢!”他說。“附有長長的預訂者名單的《畢爾格爾詩選》!
能在那些古老高貴的名字中找到自己曾祖父的名字,真乃一件快事。您想必也能在裏麵找到您的先輩的名字。”他望著我,臉上帶著誠摯的笑意。“這個詩選我湊巧有複本,您不想暫時從我那兒拿一本來瞧瞧嗎?”
我感激地接受了他的提議。接著,我倆便並排坐在沙發上,麵前擺著熱氣騰騰的酒杯,他沒有碰我敬給他的雪茄,而是把我長長的煙鬥要過去抽了起來。——在試著呷了一口調和酒以後,他手裏擎著酒杯,衝它點點頭,說:
“從前在家裏,總是除夕的晚上喝這玩意兒。小時候有一次我甚至醉得夠戧,此後許多年都對這種高尚的人造飲料抱有反感。可眼下——眼下又覺得很對口味兒!”他舒舒服服地喝了一大口,然後把酒杯擱在桌上。
我們抽著煙,談著話,海闊天空、天南海北地談著話。“不,”他說,“那年頭兒這些被稱做音樂學院的玩意兒在咱們德國還沒有。我被送到了一位出色的鋼琴教師家裏,跟著他老老實實地學了幾年樂理和技巧。除我以外還有一個年輕人,他很快就搞到了宮廷鋼琴師的頭銜。可是,有時我坐在旁邊聽他演奏,心裏忍不住老犯嘀咕:你,克裏斯蒂安·瓦倫廷,隻要——是的,隻要你的手指和思想能夠迅速協調動作,原本是會把這一切完成得更好的呀。您瞧,”他把自己的拇指與小指叉開在桌麵上遠遠地卡了幾下,補充說,“問題不在這兒,這樣的手指完全符合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