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的,節目就慢慢進行到了莫紮特的幻想奏鳴曲。路德維希·貝爾格爾的優美歌曲《帕塞耶的旅客主人》唱完了,觀眾的喝彩聲剛剛沉落下去,我便坐到了鋼琴前邊。大廳中隨之鴉雀無聲,一派期待的氣氛。我深深地吸了兩口氣,翻開譜子。接著,我的目光越過譜架上沿,朝大廳內瞟了瞟,隻見許許多多的麵孔全都木然地望著我,使我心中油然產生出了某種恐懼。幸好這當口,我也發現了小安娜那雙褐色的明眸,它們睜得大大的,充滿了喜悅。霎時間,在我的感覺中,那可怕的、長著無數個腦袋的巨靈,就變成了一個對我親切而又溫柔的小人兒。我於是勇敢地彈出一連串的和弦,宣告我的演奏已經開始。隨後,‘啊,神聖的大師,我要把它們,把你金子一般的樂音,送進人們的心坎!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應該因你而感到幸福啊!’這就是一刹那間我腦子裏掠過的思想。接著,我開始了我的莫紮特,首先是柔板。——我的確認為,我當時是彈得很棒的,因為充滿我整個身心的沒有任何別的東西,唯有作品本身的美,以及我想把自己理解這美的歡樂心情也傳達給他人的強烈欲望。隻可惜,我那位老教師從來不看演出,否則,我現在還認為,她是一定會稱讚我的。
我已經彈到小快板的最後一頁,突然從觀眾席中傳來了耳語聲。我大吃一驚:他們沒有聽!這全怪我,不可能怨莫紮特!——在開始彈快板時,我已經感覺到不痛快。特別惱人的是在第二段,還有個地方我怎麼練也沒完全把握住。不過,我到底還是鎮定了下來。有的人原本就隻聽得懂吹喇叭嘛,他們跟我不相幹!使我分心的唯有一件事:那位大胖子校長在我彈奏的過程中不斷地逼近我,不知安的是什麼心。他要麼是想來擦拭擦拭銅吊燈,讓光線更多地落到我的琴鍵上,要麼甚至打算替我翻譜紙,而這一點我是絕對不能容忍任何人來插手的。我加快速度彈完了第二麵,免得他那胖手指早早地來動我的樂譜。果然奏了效,胖校長像中了邪似的站住不動了。我翻過了譜紙,充滿勇氣地向著那棘手的段落彈去。——誰知就在這節骨眼上,我聽見下麵廳門嘎啦響了一聲,就忍不住抬了抬眼,隻見所有聽眾都把腦袋轉向了後邊。重新響起一陣耳語,而且比前一次更厲害,我不知道為什麼,隻覺得呼吸也幾乎停止了。冷不丁裏,我聽見耳畔傳來一個清清楚楚的聲音:‘我原以為他明天才來哩,沒想到他今天就到了,真是太好啦!’——這麼說,他到底還是來了!——對於我,這無異於當頭一棒,打得我暈頭轉向。——在這樣一個人麵前,在這樣一位大藝術家麵前,我還能演奏什麼喲!——這會兒他可能站在或坐在下麵的什麼地方呢?——他的兩眼一定正從那千百張臉中,死死地盯著我,而眼下,我感到他正側著耳朵,在捕捉著我所彈出的每一個音符吧!——恐怖的念頭一個追著一個,從我腦子裏閃過。我的指頭突然麻痹了似的,可仍舊勉強又彈了幾個小節,接著我的身心便整個墮入一種無可奈何的漠然狀態,很奇怪地退回到了那久已逝去的年代。我一下子恍惚覺得,鋼琴又擺在我父母起居室中的老位置上,我的父親也突然站在我身旁,我呢,不是去擊琴鍵,而是想要抓住他那似隱若現的大手。
往下發生的事情我幾乎不知道了。當我回過神來時,已經坐在舞台背後存衣間裏的一把椅子上。我生病了——我覺得,我在存衣間裏還這麼念叨著。
桌上燃著一支結著長長燈花的蠟燭,房間的四壁光線灰暗,周圍是一堆堆黑糊糊的外套:整個景象夠淒涼的啊。——記得,我小時也曾經這麼坐著,可還不像現在這樣完全絕望,我而且感覺出,現在我的眼眶是幹的。也不會有誰來敲門,對我說,我父親叫我去了。是啊,我如今已是一個成年人。——‘我的可憐的孩子,我的親愛的孩子!’——那曾經講這話的人,他已經去世好久了啊!
驀地,從大廳方向傳來嘈雜的人聲。我不知道隻是自己剛才沒有注意呢,或是眼下才突然爆發出來的。不過,反正一聽見這聲音,我身上便打了個寒戰,它趕著我奔出房間,奔出大樓,光著腦袋,沒穿大衣,頭也不回地跑啊跑啊,跑到了大門外的街上。先穿過城裏一條條兩旁長著古老菩提樹的林蔭道,再走上寬闊的光禿禿的公路,我一個勁兒地往前走去,漫無目標,不假思索,使我腦子發著高燒的隻有對世界的恐懼,對人們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