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雙影人(2)(1 / 3)

她看上去聽得很專心。我覺得,她那孩子般的明眸又濕潤了。“您應該認識他啊,”她喊道,“您認識了他,就會更愛那些被稱做小人物的人!在我還不滿三歲那年,母親就去世了,我隻有他唯一一個親人,可在我八歲上,我突然又失去了他。”我們走著,誰都不再吭聲。我們抬起手來,把伸到路中間的樅樹枝撥開。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像是想講什麼,可好半天才遲疑著說了出來:“我現在想給您,我的鄉親,再講一個情況。說來奇怪,但它的確又經常發生。我總覺得,從前,當我母親還在世的時候,我有另外一個父親——我怕他,躲著他,他老是對我很凶,還打我和我的母親……這是不可能的啊!我自己請人去查過教堂裏的婚配登記簿,我母親隻有一個丈夫。我們在一起吃苦,在一起挨凍受餓,可卻從來不缺少愛。還記得在一個冬天的夜裏,在一個禮拜天,我那時大概六歲。我們勉強把午飯對付過去了。可晚上呢,已經沒有任何吃的了。我實在餓得慌,而爐子差不多已涼了。這時,父親用他那雙好看的黑眼睛望著我,我便向他伸出小手。轉瞬間,我就給裹在一塊破舊的毯子裏,抱在這個壯實的漢子胸口上了。我們穿過一條又一條黑暗的街道,走啊,走啊。頭頂上,星星全都亮了。我的眼睛一會兒瞅著這顆,一會兒瞅著那顆。‘在那上邊,住著誰呢?’我終於問,父親回答:‘仁慈的上帝住在那兒,他不會忘記咱們的!’我又望著那些星星,它們都靜悄悄地、慈愛地在俯瞰著我哩。‘爸爸,’我說,‘再求求上帝吧,求他再給咱們一小塊麵包,今天晚上已經沒有啦!’這時,我感到一顆滾燙的淚珠掉在我臉上。我想,這是仁慈的上帝他哭了吧。——我記得,我後來躺在小床上,肚子仍然餓著,但卻安安穩穩地睡熟了。”

她沉默下來,我們在林間的小路上慢慢地走著。“我母親還在世時,”過了一會兒,她又說,“我父親的情況就記不那麼準了。

對那時的他,我隻有一個凶暴可怕的印象,我再怎麼想,也鬧不清楚是怎麼回事。”突然,她蹲下身子,摘了一把那種喜歡長在貧瘠水地上的淡紅色千日紅,然後,我們繼續往前走,她就開始用千日紅編起花環來。我仍然想著她最後的幾句話,腦子裏慢慢出現一個狂暴的小夥子的影子。他,我是太熟悉了,可又叫不出他的名字。“就連孩子們,”我終於提起話頭,眼睛盯著她靈巧的雙手,“他們有時也會想到那不可見的四處遊蕩的死神,感受著恐怖的襲擊,因而膽怯地伸出手去,緊緊抱住自己心愛的人不放。再說——您一定清楚地知道,社會給孩子們的都是些怎樣的父親。——也就難怪您的想象力,要給自己記憶裏的空白填補上這個可怕的印象了!”

高貴的婦人卻微微一笑,搖了搖頭。“您的道理講得很好,”她說,“隻不過,我倒從未吃過這類胡思亂想的苦頭。而且,在父親死後收養我的這些人,是一個孩子所能指望的最好的人了,他們就是我丈夫的父母。他們當時在去溫泉的途中,在我們城裏停了幾天。”

這當兒,我仿佛聽見身後的泥沙路上傳來了腳步聲,便轉過頭去,發現林務官已經走近。

“您瞧,”他對我叫道,“我不是又把您找著啦!可你,克裏斯蒂娜,”他抓住妻子的手,歪著頭,盯住她的眼睛,“你看來心事重重,你這是怎麼啦?”

她微笑著,把頭靠在丈夫肩上:“弗朗茨·阿道夫,我們剛才談起了我們的故鄉——你可知道,他是我的鄉親啊——隻是我們都想不起當時對方的情況來了。”“我們今天請他來做客,這不就更好了嗎?”他應道,同時握住我的手,“至於當年的事兒,那可老早就已經過去了啊!”婦人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挽住他的胳膊。我們又走了幾百米,來到林間的一座池塘邊上。我從未見過黃色的鳶尾花開得像眼前的這般茂盛。“瞧,你最心愛的花兒!”林務官嚷起來。“隻是你會把鞋弄髒的,讓我們男人去為你采一束來好嗎?”“今兒個不勞駕兩位騎士,”她回答,姿態優雅地向我們鞠了一躬,“今兒個我去過姑娘們那兒,知道這裏有個地方可以采到好花,把我的花環紮得更完美!”“那我們在這兒等著你。”林務官對已經跑去的妻子喊道,同時以深沉的、充滿愛憐的目光護送著她,直到她消失在不遠的林中。緊接著,他突然向我轉過臉來。“如果我請您不要再對我妻子提她父親的話,您可別生氣呀。”他說,“在你們身後柔軟的泥沙路上,我走了已有好一陣。夏日的微風,給我送來了你們不少的談話片斷,剩下的部分我一猜也就猜出來了。要是我早知道你倆是這麼近的鄉親——恕我直言,——我就會放棄邀請您來做客的樂趣了。真正的樂趣啊,我說,不過眼下這樣更好,咱們相互更了解啦。”

“可是,”我有點莫名其妙地應道,“我向您保證,我對一個叫約翰·漢森的工人,真是一點兒影子也想不起來。”

“可您沒準兒會突然想起他來呀!”

“我想不會。不過,您盡管放心,我一定保持緘默,雖然我不明白其中的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