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他到底找到活兒幹了。在上文提到過的出城向北去的大路邊,緊靠盧特恩市長的魚池,幾百年前豎立過三條腿的絞架的那塊離城相當遠的地方,有一大片一大片未立界柵的荒地,如今讓城裏一位做大買賣的市民用來種苦蕒了。他為此雇用著五六十名婦女和年輕姑娘,眼下她們正開始在廣袤的田地裏鋤去作物之間的野草。走在環城的大道上,你遠遠就聽得見她們唧唧喳喳的聲音,宛如推動磨坊的小溪發出的喧囂,其間還不時地騰起一串串銀鈴般的笑聲來,響徹了整個的空際。驀地,一切又悄沒聲息兒了:原來適才待在田地另一頭的那隊女工中的監工,這會兒又踱回來啦。隻見他一言不發,隻用陰沉沉的目光掃了大夥兒一通。這位監工便是約翰·幸福城。人家覺得,他特別適合幹這差事。再說,在這荒郊野地裏,他也不會對誰有危險呀,而且統計結果證明,這一考慮完全正確。要知道,如今野草被消滅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迅速,都幹淨徹底。
姑娘們中間,有一個我認識,就是笑聲如銀鈴般的那個。從前,她常常到我家的門道裏來,立在通地窖的台階上,向家人乞討東西。有時候,我碰巧從房裏出來,她便張著褐色的大眼睛望著我,默默地望著我,滿含著希望。隻要我口袋裏有一枚銀幣,我也準掏出來擱在她手心裏。我還記憶猶新,每當觸著她那小手,我都感覺到一種甜蜜的快意。我常著了迷似的癡癡立著,久久盯住台階上的那塊地方,雖然小姑娘已經悄然離去。
那位目光陰沉的監工——姑娘而今便在他手下從事誠實的勞動——他沒準兒也與我有了同樣的感受吧。他發現,自己常常不是去監視那些懶婆娘幹活兒,而是一個勁兒地把眼睛盯在這位眼下已快滿十七歲的少女身上。反過來呢,她可能也以火辣辣的目光偷瞧過小夥子,要知道唯有她一個人,才不畏懼約翰那雙可怕的眼睛啊。可這個臉上時時反映出心靈痛楚的漢子,對於她這樣的姑娘來說,也許是最危險的吧。
這裏還須補充一點。在離城更遠的曠野的盡頭,活兒已經做完的地方,有一口枯井。不知打哪個年頭起,井旁的硝皮房就不存在了。三根木樁上吊著幾塊朽木板條當做井欄,是什麼也擋不住的。約翰·幸福城很清楚這枯井的情況:井口非常狹窄,井壁上長滿了青苔與亂草。約翰睜大眼睛往下望,草叢擋住了視線,他怎麼也看不到井底。不過它肯定很深很深,因為有一天傍晚,約翰獨自在野地裏溜達,在經過井邊時摔了一塊石頭下去,過了好一陣才聽見石頭落在硬實地上的響聲。“隻有上帝曉得底下是些什麼,”他嘀咕著,“水是沒有,癩蛤蟆和其他烏七八糟的東西倒會有的是!”他情不自禁地加快步子朝家裏走去。
第二天早上下地,對麵的多數女工都到齊了,約翰腦子裏卻還轉著隔夜的念頭,直到一隻烏鴉突然叫了一聲,才把他驚醒。這鳥兒是由於他的到來,被嚇得從腐朽的井欄上聒噪著飛走了。這當兒,約翰抬頭朝前望去,剛好瞧見那個纖弱的褐發少女,高擎著雙手沒命地向枯井奔跑,後麵跟著另一名正在追趕她的寬肩膀女工,一個已經養過三胎私生子的婆娘。剛才這婆娘對少女說,她拿眼睛吊漂亮監工的膀子,他是準會給勾上的啊。其他娘兒們一陣哄笑,道:“上,大姐,給她的醜臉吃吃耳刮子!”姑娘這時也極為生氣,就著著實實地揭了那婆娘一通老底兒,這下子她便攥起草鋤,發瘋似的趕起腳步輕捷的女孩子來了。
臉色陰沉的約翰看見姑娘正好朝著井口衝去,便兩步跳到快要垮掉的井欄前。“她要打死我!”少女叫著,一頭撲進他的懷裏,使約翰差點兒站立不住。
“好啊,姑娘,”他吼道,“你是想咱倆都從這兒掉下去怎的?這也許倒是再好沒有!”說著便緊緊把她摟在胸前。
姑娘在他懷裏掙紮著。“放開我!”她嚷道,“你要把我怎麼樣?”約翰望望四周,隻有他和她兩個人,那個大塊頭女工一見監工就已溜之大吉,其他婦女也都遠遠地在地的西頭幹活兒,他的目光又落到了懷中的少女身上。她攥著小拳頭揍他的臉。“放開我,”她嚷著,“要不我就喊啦。別以為你可以欺負我!”
他沉默了半晌,隨後兩人便目不轉睛地對視起來。“我要把你怎樣嗎?”他接著說,“我不會欺負你的——咱隻不過希望討你做老婆,要是你願意的話!”
她沒有回答,有好一會兒工夫就跟沒了生氣似的靠在他胸前,他隻感到,她肢體的掙紮漸漸變得無力了。
“不想回答嗎?”他溫柔地問。冷不防,她一把抱住約翰的脖子,憋得他這個壯實漢子也險些兒喘不過氣來。
“願意,我願意,”她喊道,“你比誰都俊!咱們快離開這井吧!我可不讓你躺在那下麵,你待在我懷裏更好一些!”她邊說邊吻約翰,直到自己也透不過氣來。“聽我講,”她隨後說,“你住到我們家來吧,住到我與我母親那所小房子裏來吧,你付一半房租!”說完,又抬頭望著他,吻他。隨後,她把滿頭棕發的腦袋一揚,從那鮮紅的嘴唇間迸出了一連串清脆的笑聲:她是何等的驕傲啊!“好啦!”她高聲道,“我先走,可你得馬上跟來。待會兒你瞧瞧,看我是不是所有女人中最俏的一個!”
她向幹活的地方跑去,約翰緊跟著姑娘,神魂顛倒。誰要是這會兒碰見他,想要他做自己的朋友,誰就會毫不猶豫地投進他的懷抱。這個危險的人,眼下變得活像個孩子了。他張開臂膀,又輕輕把少女摟在胸前,就像摟著幸福的化身似的。這個少女帶給他幸福,她恰似一隻小鳥兒,眼下正在他麵前的田野上飛翔。“還需要有活兒幹,”他高叫道,同時向空中伸出了強健的雙臂,“咱們可不能沒有活兒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