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的情形不一樣呀。當一隻無情的手硬要來揭他生命中的瘡疤,或者隻要他自己是這麼認為的,他那兩條有力的胳膊便自然而然地軟下來,自衛尚且不能,更別提報複了。
但是,盡管如此,幸福仍然與他一塊兒住在那所寒磣的小屋裏,即使他經常臉色陰沉,沉默寡言,把幸福給嚇得飛走了。然而,過後幸福又總會再飛回來,與年輕的父母一起坐在嬰兒的小床邊,向著他們微笑,使他倆的手不知不覺又握在一起,幸福尚未完全消失。孩子慢慢長大,老婆婆逐漸把帶外孫女的事承擔起來,漢娜不時地也去幹幹活兒,幫助掙一點錢。可後來,不知又是誰的過錯,使幸福更經常地飛走了,致使他們沒有了這位可親的女伴陪同,長時間地悶坐在冷冷清清的家裏。是女人的任性,還是他倆那久已沉睡的乖戾脾氣,在夫婦二人享受了愛情的巨大歡樂之後,如今又慢慢蘇醒過來,變得越發不可控製了呢?抑或是丈夫心中那無法贖免的負罪感,使他的壞性子又表現出來了呢?然而都不是,真正的原因在於:在很久以前,約翰那位老東家突然死了,約翰好不容易才忍著內心的痛苦,坐到大路邊上去做起錘碎石的活兒來。
那是一個秋天的黃昏,孩子大概已滿周歲。她躺在出生時父親就為她做的那張小床裏,額頭上冒出一顆顆的汗珠兒。漢娜無聊地坐在旁邊,小腳向前伸著,一隻胳膊垂在靠椅背後。孩子老睡不著,平時承擔帶孩子這個重擔的老婆婆風濕病又犯了,起不了床。“你倒是給做個搖籃好不好!”她向丈夫高聲說。他剛疲倦地收工回來,把工具撂到了屋角裏。
“怎麼啦?”他問,“孩子不是好好的在小床上睡了一年了嗎?我當初做的時候,你自己就挺喜歡嘛!”
“眼下她可不成啦。”她回答說。“不是都睡著了嗎!”
“睡著啦——可把我折騰了一個鍾頭!”“那就算咱倆都幹了活兒好吧。”約翰不願意多講。可妻子卻沒有住嘴。結果便你一言,我一語,誰都越說越激烈,越說越控製不住自己。
“她明天或者後天就會睡得好一些的,”丈夫仍好言好語,“要是還不成,咱們就再弄個搖籃!”
“從哪兒弄?”她追問,“前些時候有好木材,你就該把搖籃做了!”“嗨,那我把小床的腿鋸掉,”約翰說,“下麵再裝四個輪子,這你就有搖籃了唄!”
事實上,搖籃不過是少婦用來出出悶氣的借口。隻聽她那好看的嘴裏發出一聲冷笑,說:“這個怪種我一個人管得了嗎?”
約翰猛地抬起頭來:“你想挖苦我是不是,婆娘?”“挖苦了又怎樣!”她咧著嘴,露出雪白的牙齒來衝著丈夫尖叫道。“那就讓上帝幫助你!”約翰大吼一聲,舉起了拳頭。她望著他,這時才發現他兩眼直冒怒火。突然,她害怕起來,逃到牆角裏,身子縮成了一團。“別打喲,約翰,”她嚷著,“為你自己著想,別打我喲!”然而,約翰生來手快,眼下在火頭上就更快了。女人把手按在太陽穴邊的深褐色鬢發上,帶著驚懼的眼神瞪著他。他的手隻是輕輕地擦到了她的額頭。妻子未出一聲,可是,約翰耳朵裏卻仿佛聽見了淒厲的喊叫:“可悲呀,你,你把自己的幸福給打碎啦!”
他跪下去,自己也不知道對妻子說了些什麼。他求她原諒,把她的手從臉上拉開,他吻她。然而,他的妻子毫無反應。狂怒中,她偷眼覷見那開著的房門,冷不防掙脫他的懷抱,衝了出去。他隻聽見,她砰的一聲隨手關上了門。
他轉過身,正好看見小女兒直直地坐在小床上,用兩個小拳頭把被子角塞在嘴裏,張著一對大眼睛瞅著他。他忍不住走上前去,誰知小女兒卻把頭一揚,兩條小胳膊往後一伸,小屋裏便整個兒充滿了幼兒尖厲的哭聲,好像她要用自己大聲的號啕,來驅走那難以忍受的不幸。約翰不禁駭然,但他沒有工夫多想,他這會兒哪裏還能顧上孩子呢!他穿過黑暗的園子,奔出籬門。“漢娜!”他呼喊著,越喊越響,“漢——娜!”可他能聽到的,隻有夜空中掉下來的雨滴打在園子裏樹葉上的刷刷聲,以及背後從城裏傳來的各種車輛的喧鬧聲。驀地,他想起那口井,恐怖油然而生:“她自殺了怎麼辦!”他順著大路奔去,一直奔到了地頭。他突然被絆了一下,地上發出一點人聲。“漢娜!”他喊道,“漢娜,你還活著?感謝上帝,你還活著!”他真想對著黑夜狂呼,以表示自己的歡欣,可是他不能夠。雨下得更大了,他便脫下身上的衣服來把妻子裹起來,然後將她輕輕地貼在胸口上,慢慢兒走著,走著,頂著傾盆大雨向自己的家走去,活像是生平頭一回與自己年輕的妻子單獨在一塊兒似的。
漢娜了無生氣,一任丈夫擺布。直到約翰眼裏滾下一顆顆熱淚,掉在了她的臉上,她才伸出一隻手,輕輕地把淚水從他的臉上抹去。“漢娜,親愛的漢娜!”丈夫喊著。這當兒她又伸出另一隻手,抱住了他的脖子。幸福又悄悄走在他倆的身旁,他還不曾完全趕走它。
誰不知道呢,那些我們稱之為“工人”的人們,其不幸往往就在於他們活著全憑著兩隻手!激動中,言語不濟了,自然便伸出手來,好像這也跟幹活兒一樣,隻要動動手就行啦。結果,常常為一點微不足道的小事,便鬧出大亂子來。而且隻要多會兒開了頭,便一發不可收拾,因為這種人的多數雖然也並非壞人,卻都是在盲目打發日子,眼睛隻盯住今天明天,全不知道從以往的經曆中吸取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