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白馬騎者(14)(1 / 2)

“老爺,你給我當心!”人群中一個漢子怒喝一聲,掄起鐵鍬向他胯下狂蹦亂跳的白馬砍來。誰知白馬飛起一蹄,鐵鍬就脫出那人的手,再踢一蹄子,他便倒在地上了。然而也就在這一瞬間,從其餘的人中突然發出一聲恐怖的嘶叫,這樣的嘶叫,是隻有突然麵對死神的人的喉嚨中才可能迸發出來的!一刹那,所有的人,包括堤長和他的白馬,都呆住了。唯獨有一個工人,手臂像路標似的一動不動地伸著,指著西北角新堤與舊堤銜接的地方。四周隻聽得見呼呼的風聲和轟轟的水聲。豪克騎在馬上轉過頭去看發生了什麼事情。不看則罷,一看眼睛頓時變大了:

“上帝啊!決口啦!舊堤決口啦!”“你的罪孽,堤長!”人群中一個聲音衝他喊道,“是你造的孽啊!你就帶著它接受上帝的審判去吧!”豪克原本氣得通紅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了:那照著他的慘淡月光,也不可能把它變得更加蒼白。他的兩條胳臂無力地垂下來,壓根兒忘記了手裏還握著馬韁。不過這也僅是一瞬間的情況,他很快又挺起腰板,嘴裏重重歎了口氣,然後一聲不響地勒轉馬頭,白馬便馱著他,喘息著在堤上往東馳去。他那雙敏銳的眼睛迅速四麵張望,腦子裏卻翻來覆去想著同一些問題:他到底有什麼罪孽要到上帝麵前去交代?——掘穿新堤?不錯,他要是不叫停下來,他們也許已把它掘穿了,但是——還有一點,還有一件他深感內疚的事:他知道得太清楚了,而且早在去年的夏天,當時要是奧勒·彼得斯那張狗嘴不反對的話——問題正在這裏!隻有他豪克一個人看出了舊堤岌岌可危,他本當不顧一切地把它重修!

“上帝啊,是的,我承認,我不是一個盡職盡責的堤長!”他突然對風暴大叫起來。

在他左邊,近在馬蹄底下,就是翻滾的海水。在他前方,舊圍地淹沒在深沉的黑暗中,一座座高丘看不見了,高丘上具有鄉土特色的房舍也看不見了。暗淡的月光已全然消失。穿過濃黑的夜幕,隻從一處地方射過來了一線燈光。就是這燈光,在豪克心中簡直成了莫大的安慰。這燈光,必定是從他自己的家裏射出來的,恰似他的妻子和女兒對他發出的問候。感謝上帝,她倆還安全無恙地坐在那裏的高坡上!其他人顯然都逃到上邊的教堂村去了,村裏閃閃爍爍的燈火比他見過的任何時候都多,是的,甚至在高高的夜空中,也許是教堂的鍾樓上吧,也有一盞燈在放射光明。

“他們全都走了,全都走了!”豪克自言自語地說,“當然哪,有一些高坡上的房屋會遭到了毀壞,給海水淹過的土地今後幾年收成也好不了,不少池塘和水閘也得修理!我們必須承受這一切啊,而我也願意幫助大家承受這一切,包括那些曾經坑害過我的人。上帝啊,求求你,可憐可憐我們人類吧!”

這當兒,他又瞅了瞅旁邊的新圍地,隻見四周海水翻騰得像開了鍋似的,但在圍地裏邊卻異常寧靜。從白馬騎者的胸中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歡呼來:

“豪克·海因大堤將巋然屹立!一百年後仍將巋然屹立!”

腳下轟隆隆一陣巨響,從幻夢中驚醒了他。白馬不肯再往前走了。怎麼回事?——白馬猛地往回一跳,他也感覺出來,麵前的一段堤壩塌下去了。他睜大眼睛,晃了晃腦袋,使自己不再想來想去。他發現自己站在舊堤前,白馬的兩隻前蹄已經踏上去了。他下意識地把馬拉了回來。這當兒,裹在月亮身上的最後一件雲衣脫掉了,與柔和的星光一起照臨可怕的人寰。在豪克麵前,一股洪水翻卷著,咆哮著,奔騰而過,傾瀉進下邊的舊圍地裏去。

豪克呆呆地凝視著麵前的景象,這不就是一次新的要吞沒一切人畜的太古洪荒嗎?這當口,他的眼睛又感到一線燈光的閃耀,仍是他剛才看見的那燈光,它始終還在那兒亮著,還在他家所在的高丘上亮著!這給了他勇氣,使他敢於去看腳下的舊圍地。他看清楚了,在湍急狂亂地飛瀉的洪流下麵,被淹沒的土地還隻不過一百來步寬,旁邊清晰可辨的是那條直抵堤下的大道。而與此同時,他還看見了一點兒別的什麼:一輛大車,不,一輛二輪輕馬車,正向著堤壩狂奔而來,車上坐著一個女人,是的,還有一個孩子。而且——那在呼嘯的狂風中隱約可聞的,不是一隻小狗尖厲的吠聲嗎?全能的上帝啊!是他的妻子,是他的女兒,是她娘兒倆!馬車已經快到堤下,而咆哮的潮水也向它湧去。“艾爾凱!”一聲喊叫,一聲絕望的喊叫,從豪克胸中迸發出來。“艾爾凱!回去!回去啊!”他叫著。

但風暴和洪水是無情的,它們的喧囂聲淹沒了豪克的喊聲,狂風還抓住他的鬥篷,差點兒沒把他從馬上掀下來。馬車仍一個勁兒向洶湧的洪水跟前猛衝。突然,他看見妻子向他伸出了雙手。她看見他了嗎?是對他的想念,和為他的生命的擔憂,驅使她離開那所安全的房子的嗎?此刻——她是在對他喊出最後的囑咐嗎?——這一係列問題閃電似的出現在他的腦子裏,他還來不及回答,耳朵裏就天塌地陷般一聲轟響,其他的一切聲音,他對妻子的呼喚也罷,妻子對他的囑咐也罷,都統統消失了。“我的孩子!啊,艾爾凱,我忠實的妻子!”豪克對著風暴號叫。突然,他麵前又有一段堤壩崩塌了,海潮隨之轟鳴著漫湧過去,豪克看見馬頭和車輪在下邊可怕的洪水中浮了幾下,最後終於旋轉著沉沒了。白馬騎者孤單單地立在壩頂上,兩眼呆滯,對周圍的一切已視而不見。“完啦!”他低聲自語說,然後把馬帶到堤壩邊沿上,在他腳下,洪水氣勢洶洶地喧囂著,吞沒著他故鄉的田園。他家裏的燈光仍在閃亮,然而對於他已經失去了意義。他挺直腰板,猛刺了一下坐騎的軟肋,那白馬一下子直立起來,幾乎仰麵翻倒過去。豪克拚命勒住了它。“上!”他又像經常為鼓勵白馬急馳似的大喝一聲。“上帝啊,把我帶走,但寬恕其他的人吧!”他再刺了一下馬肋,白馬長嘯一聲,把風暴和海潮的吼叫都蓋過了。緊接著,堤下奔騰的洪流中撲通一響,白馬在潮水中掙紮了幾下子。月亮從高空俯瞰著大地,但下邊的堤壩上已了無聲息,唯見一片已經很快將舊圍地幾乎淹完了的茫茫洪水。隻有豪克·海因家所在的那道土丘還突出在水麵上,從那兒發出的燈光也仍在閃亮著。上邊教堂村的房舍一幢一幢地變黑了,僅剩下教堂鍾樓上的一盞孤燈,仍向洶湧澎湃的大海投射出閃爍顫抖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