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我在家鄉的小學讀初中。學《海上日出》這一課時,範老師神往地說,咱們山村沒人看到過大海,這樣吧,明年全公社統考,你們哪怕有一個進入前10名的,老師就帶他看海去,所有花銷都是老師出。課堂上歡聲一片:整個小隊祖輩幾代人都圈在這大山裏,連火車都沒見過,對大海的向往可想而知!
從那天起,全班同學都較上了勁兒,雖然我們清楚,考前10名根本不可能!全公社12處戴帽中學,400多學生,那也不包括我們,我們是不被上級承認的“黑學校”,兩位老師可憐12名小學畢業生無人能去公社所在地讀書,硬是在隊辦小學之外擴充了一個初中班,所有課程都是他們倆額外兼任,這樣的基礎,敢與外麵的“正規軍”比嘛。
而範老師卻無比認真地說,他心中有數。“假如沒那個希望,我豈不是給大家個空頭承諾,跟流氓有什麼區別,還老師呢。”
反正我下死力氣讀書,就衝範老師這一片苦心。大海是從來沒敢想,範老師是個民辦,全年掙的工分,不過值一百元左右,萬一考上一個,那可就尷尬了,他拿什麼買車票!
那時候初中總共二年,之後,就得到公社讀高中了,需要考試,全公社取250名。名單一公布,範老師哭了,我們12個同學全部入選,最差的排第101名,而我和另兩個男生名列2、3、6名!範老師嚴肅又有些內疚地說,花不起錢啦,我隻帶你們三個看大海去,回來,給同學們一人一份禮物,他們也應當受獎……範老師耐心地到我們三家做工作,家長哪好意思讓老師破費,可自家又窮得叮當響,隻能推三推四。老師急了:“您總不能讓我說話不算吧,以後我怎麼教學生!”他找出地圖,反複計算:“咱們就近到錦西縣,火車票10元整,來回有150元夠了。”
終於在暑假裏的一個濃霧彌漫的早晨,範老師率領我們兩男一女三名弟子,走出了大山溝。範老師快活地吟誦兩句宋詞:“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
我們見到並坐上了火車,那顆心呀,簡直要蹦出來了。傍晚,到了通化市,在那裏換車。剩餘三個小時,老師帶我們在站前遊覽。城市燈火輝煌,把我們三個全看傻了。老師問:“城市大不大?”我們答:“大。”老師意味深長地說:“北京、上海比這不知要大上多少倍。回去一定要讀高中,我做你們家長的工作,你們不能總圈在山溝裏!”那一刻我明白了,範老師不僅是為了兌現他的諾言,更是要讓我們認識山外的世界。
在火車上,我發現範老師不睡覺,時常在過道上焦躁地走。考試前那幾天,他的鼻子一側陡然起了一片紅腫,據說特別疼,師母逼他去醫院,他嚷著說,什麼時候,我還顧得去醫院?考試結束,匆匆去了趟地區醫院,他又帶我們看海。現在,老師的患處腫得更高了,把內眼角使勁往下拽,樣子有些滑稽,他能不疼嗎。我不時悄悄地捏我的褲子,那裏有媽縫在內褲裏的5元錢,我想,不敢花,留著給老師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