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奶最初的印象並不好。沒記得奶像別人家的奶一樣羔呀寶哇地親過叫過,她很少說話,隻是默默幹活。我與奶也就少了隔輩人慣常的那種親近,直到那次……
那個傍晚夕陽火紅,我跟幾個夥伴正在村頭榆樹底下過家家,一條逛夠回家的小蛇從道邊草叢中鑽出,輕輕從我腳邊滑過,無聲地遊入那邊的莊稼地。我屬小龍,卻極怕蛇,那一瞬就受了驚嚇,鬼叫一聲跑回家去,刷白著臉撲進娘的懷裏,哭一陣,懨懨地要睡。
外邊燒火的奶卻進屋說:可不能叫三兒睡,他是嚇丟了魂兒,睡了覺就叫不回來了。
娘一聽也怕了,不知咋著好。奶就把我接過去。我很不慣,掙紮著要回娘懷。奶卻摟緊了我,邊撫摸著我邊罵那該死的瘟蛇。奶的手很粗糙,還有些拉肉,可我卻覺得好玩,漸漸就忘了哭。奶把我領出去,到園子裏給我念些我從沒聽到過的歌謠——
狼抱柴,虎刷鍋,
小豬來了蒸餑餑;
蒸多少,一籮筐,
給誰吃,都給咱家小三子。
念完了,奶問我:三子,香不香?
我不禁咂巴咂巴嘴兒:香、香!
奶又問:飽不飽哇?
我咽口唾沫搖搖頭。奶就又念叨:
小三子,你別哭,
奶給你喂個大肥豬。
大肥豬,滿身肉,
殺了讓你吃個夠。
我就邊笑邊流哈喇子邊說飽了飽了,困勁也早過去了。那晚我頭次覺得奶是那樣親近。
二更天,村子靜靜的,有月光輕描淡寫地飄在小街上。奶背了我,緩緩地走著,去到村頭老榆樹下給我叫魂兒。
不遠,趴在奶背上的我卻覺得走了好久。終於,我們融進了老榆樹的濃蔭裏。
奶放我在地,衝南山那方跪下去,嘴裏默念了些什麼,然後虔誠地磕了一個頭。起來,奶脫去我的兩隻鞋,認真地用一隻向外招一招,急忙又用另一隻鞋扣住,迅速而小心地移到我的頭頂,再把底下的那隻翻過來往我頭上倒著什麼,嘴裏便低低地悠悠地喚起來:
三子——不怕——回來吧……
如是三遍,奶做得極莊重。每喚一回,我便照奶在家教好的答應一句“回來了”。
靜靜的秋夜,淡淡的月光,輕輕的樹蔭,悠悠的喚聲,就永恒成我心底一幅寫滿親情的畫。
叫完了,奶給我穿好鞋,扶我起來,說沒事了,又慢慢領我走出老榆樹的蔭,走一步仍喚一聲:三子——回——家——了……
抬頭望奶,奶依然瘦弱著身子佝僂著腰。然那瞬我卻見奶很高大,也很神秘,頭上的白發也像閃著銀亮的光彩。
村子靜靜的,月光淡淡的。幾聲蟲鳴偶爾從淡淡的月光裏細細地滑過去,把山村的夜顯得越發悠深。奶的低低的悠悠的喚聲便像從很遠很遠飄來,又向很遠很遠飄去。
那個冬天很冷,奶犯了哮喘病,每天早晨都要劇烈地喘吸一陣。我很害怕,卻又幫不上奶。奶喘上口氣,難受地對我笑著說:沒事兒,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