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來了個人,穿著跟村裏人不一樣,臉麵也白淨,說話也和氣,他是我家的叔伯叔,住城裏。叔伯叔給了我們一人幾塊糖,我接了糖便飛跑出去分給夥伴。不一會兒娘把我喚回,不情願地進屋,卻見桌上擺了兩碗麵條,還有一盤炒雞蛋。這飯這菜是年節以外的日子極難吃上的,但是今天娘卻叫我上炕陪著叔伯叔吃。我大喜過望,悶頭很快囫圇吞下一碗,抬頭這才發現娘奶站在地下關切地注視著我,兩個哥哥則盯著那盤已被我掃蕩殆盡的雞蛋直咽口水,爹悶頭坐在炕邊不說話。
沒等我要,娘已過來又給我滿滿盛了一碗。我看看兩個哥哥,娘說你吃吧,他們待會兒有。於是我就吃了頓平生最香最飽的飯,肚子撐得溜溜圓。
哥哥們隻撈了半碗麵條湯,而娘他們還是吃的棒子麵疙瘩。我後悔不該吃了那麼多。
吃了飯,叔伯叔領我出去玩,給我講了好些城裏的稀罕事,末了問我想不想去城裏。我說想。叔伯叔說:“那明天叔帶你進城。”
那晚奶不說話,隻是默默地久久地看著我。
夜裏娘摟著我,一遍遍囑咐我出門不要想家,一定要做個聽話的好孩子。我問:叔真要帶我進城麼?娘不說話,身子卻在顫動。
第二天早上,娘紅著眼睛把洗幹淨補好的衣裳給我穿好,又從兜裏掏出了二毛錢給我裝上。我很興奮,叫哥哥們也一塊兒去城裏玩。二哥就也鬧著要去,大哥卻抹著眼睛不敢大聲地哭。
我跟叔伯叔上路了,爹、娘、奶還有兩個哥哥送我們出村。出了村,叔伯叔叫他們回去,可家人們嘴裏應著,還是隨著走。
到了大石崗,爹他們終於住了腳。回頭看見一步步離我遠去的親人和小村,我的心裏忽然發起慌來。
轉過山彎,再回頭,小村和爹娘看不見了,我平生頭一回發空發虛起來,再挪不動腳。叔伯叔來拉我,我卻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哭著鬧著要回家。叔伯叔抱起我,哄著說要給我買好吃的、帶我去看電影……但我卻哭得越凶,掙紮著叫娘叫爹叫奶。
三子——三子——隨著呼喚,奶顛著小腳追過山彎,顫顫地追到跟前,不等喘口氣就一把奪過我去摟緊。摟著我喘了一陣,奶對叔伯叔說:“我們三子不去了、不去了!”
原來叔伯叔家沒孩子,要把我過繼過去。城裏比山裏生活好,更主要的是進城跟了叔嬸,長大後就不用再做麵朝黃土背朝天受死累也吃不飽飯的莊稼人,爹娘舍不得,可為了我的將來,他們還是含淚點頭應允了。
因為在轉彎的那一刻媽的一聲呼喚,我又回到了生我養我的那個貧困而又親切的小山村。那晚,不愛說話的奶摟著我,說了兩句讓我一輩子難忘的話:“啥叫好日子?一家人團團圓圓比啥都強!”
奶擦擦眼睛,粗糙的手輕撫著我的頭又說:“三子,快快長吧,長大了好好往前奔,前頭總會有好日子!”
那年冬天奶重病了一場,落了炕。七十多的人一落炕,大夥都說奶不成了,爹連棺木都借下了。可是寒冬過後,奶卻奇跡般又起身迎來了她生命中的又一個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