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罷晚飯,村頭望了幾回,沒他的影兒。
輕輕歎口氣,回屋,燈也懶得點,他十天半月不回家是常事。往日小麗在家,娘倆兒做伴,還有說話逗笑的,昨小麗被老姨接走,兩人少了一半兒,家便一下子又空落了許多。
牆上掛鍾緊一下慢一下響著,又煩又悶,收錄機打開唱兩聲忙又關上,太亂,吵得心慌,把窗都推開,也覺不到一絲風。夏日夜短,人們多已早早睡下,山村靜靜的,狗也懶得吠,偶爾園裏響起幾聲蟈蟈,叫得沒滋少味的。黑暗和悶熱交結成一張大網,軟軟的,粘粘的。她心裏又亂又空,不知該怎樣打發這個夜晚。
日子過得好沒趣兒喲,忽然冒出的這個念頭嚇了她一跳。該不是享福享膩了吧?她想。人不怕忙就怕閑呀,小時日子緊巴,書也讀不起,十三四下了莊稼地,苦也苦,累也累,可耳邊好像老有聲音說,幹吧,好日子會來的!有了這個念想,窮苦日子過得也有奔頭。才成家時要啥沒啥,小倆口兒起早摸黑的幹,還苦還累,可一個眼神一抹微笑,汗水就變成了蜜水。如今日子過好了,過去夢裏也沒這麼火爆,他疼她,自打有了小麗後就不讓她下地,責任田也轉包出去,村裏的女人都羨她福氣,她自己也曾從夢裏笑醒,而這會兒她卻不知足起來,真不知是不是著了魔了。
忽覺眼前亮起來,抬頭見月亮已漫上西牆——她想起來,今兒是六月十四——這不是他倆定情的日子麼?
出得門外,一輪圓圓的大月亮升起老高了。清亮亮的月光一下子衝破了夏夜剛剛結下的網,空氣也像清爽了許多。幹幹淨淨的小院裏,落滿了瓜葉肥肥的影子,半空裏,飄浮著草甜稻香,山梁、樹林、青紗帳,白天很平常的東西,在月光下都夢幻一般迷人而神奇。這月色於她很熟悉、很親切,卻又像分別了好久。她喜歡這月下的世界,卻又覺得今晚缺少了什麼。
她忽然想起什麼,快步回屋,拿出一隻係著紅綢的紫竹笛,細細地撫上麵厚厚的塵,光滑的笛身便在月光下微微反著烏光,她止不住一陣異樣的心跳,眼中也漾起春水般的柔波。
朦朦朧朧中,一陣悠揚的笛聲從月色融融的天際嫋嫋地飄過來,飄
過來……
一個白襯衣後生,坐在月下的青青高坡上,如癡如醉地吹著笛子,一個碎花小衫的妹子坐在他身邊,雙手撫腮,如醉如癡地聽著笛,望著月……當初,就是這笛聲把她引到他身邊的,那時,月明人靜的晚上,他常坐在村前的高坡上吹笛子,那悠悠的笛聲裏,有愁苦、有訴說、有向往、有期冀,有她說不清卻聽得明的心聲。她被他的笛聲牽著,慢慢走向他,走近他,不知不覺坐到了他身邊。
“你想聽什麼,我要專給你一個人吹支曲兒!”他低低地問。
“聽,聽沒聽過的……”她顫顫地答。
他停了停,把笛子輕輕放到唇邊。笛聲悠幽,月光漣漣,她覺得自己已融化在月光中、笛聲裏。
“我家窮,就怕委屈了你。”又一個月夜他對她說。
她輕輕搖搖頭,仰起滿月般的臉來望著他,眼波裏溢滿柔情的月光:“苦點累點沒啥,隻要你能常像這樣給我吹吹笛子,我就知足了……”說著她捧過笛子,係上一塊紅鮮鮮的綢布,上麵有她親手繡的一對鴛鴦。
笛聲再起,漸漸地,分不清哪是笛聲,哪是月光,哪個是她,哪個是他了……
那段日子很苦很累卻最叫她留戀,每當沐浴在月光中笛聲裏,苦和累、愁和憂都會悄悄褪去,剩下的隻有安恬和期冀。後來,日子一天天紅火起來,而笛聲卻越來越短越來越少了。
“你嫌我了吧?”那晚睡下後她問他。
“看你瞎想啥,”他輕輕撫摸著她的發,“我也想天天陪著你跟孩子,可現在,顧不上啊……”話未說完他已沉沉睡去。
跑項目辦廠,她知道他是為了這一村父老鄉親的信任和期待。他說光咱一家富了是一顆星,全村都富才能湊成一輪月。她知道他拋下自家掙錢的買賣攬下村裏的破爛攤子圖的是啥,她知道他忙他累,她從心裏疼他惦念他,可委屈的淚水還是禁不住流了出來……
蟈蟈耐不得寂寞又叫起來,打斷了她的思緒,展開笛上的綢布,鴛鴦還在,隻是顏色淡了。
一時間,她覺得有好些話要跟他說——她要告訴他,小麗能脫身了,她也要做點事幹點活,她要讓他再為她吹一首沒聽過的新曲子,還有,笛子上的綢布要換塊新的……
門輕輕地推開,走進一個疲倦的男人,撩開門簾兒他愣住了,她靠在沙發上睡著了,如水的月光盡情地瀉了她一身,她的睫毛上閃著晶瑩的淚花,臉上卻掛著溫情的笑意,她懷裏,抱著一隻笛子……
他站在那裏,望了她好久,他輕輕地走過去,輕輕撫一撫她眼睫的淚,又輕輕地拿起笛子,輕輕地放到了唇邊……
朦朦朧朧的笛聲,從遠處飄過來,飄過來,在如水的月光中蕩起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