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後,一位十四歲的專業初段跟我下了一盤讓四子的指導棋。走了一百步左右他就把棋扒開說:“其實你的實力已經有了,但下棋的思路不明確。專業棋手下棋,一定是先有思路,並且整盤棋都要貫徹執行這個思路,否則下的棋就亂,子與子之間必然前後矛盾。你是要實地,那麼從布局到中盤都要執行這個戰略;你是要外勢,那麼從布局到中盤,棋的整體始終要圍繞這個戰略目的,並且貫徹到底。這樣才能充分發揮你的力量,增長棋力。”
這席話使我豁然開朗,茅塞頓開。你看作家寫文章,也是先有構思才能寫出好文章;畫家繪畫也是胸有成竹才能畫出神來。
從此我又進入了圍棋的另一個境界。此後遇到各地很多一至四段棋手,少有敗績。學棋三年後被聶衛平讓三子,勝。這也說明一個問題,學棋隻要用心和認真,可以一日千裏,並不在於年齡大小。
十二年前,我將全部業餘時間用於潛心研究周易和儒、釋、道文化,於傳統古文化中尋求對人生、對世界、對思想的不同認識。我最後的一盤棋是去看望我的舅舅下的,我希望他這個同校學長、哲學博士和教授能跟我一起研究古文化。舅舅說:“我們下盤棋,你如果贏了我,我就跟你一起研究,你若輸了就算了。”
棋局展開不久,我們七條龍幾乎是扭在一起廝殺。他那四條龍都被我牽住,必死一條,可當我要殺龍的時候,卻赫然感到那條龍真的是活的,好像在向我哀求。我於心不忍,放了這條龍。可第二條龍也在哀求,於是我脫先又放了它一條生路。第三條龍又要死,就像絕望中對我哀鳴。我要脫了先,它能活,但第四條龍隻能死了。仔細計算了棋局後,我發現都給他們活了我也能贏,於是我幹脆轉移了地方,使那四條龍都活下來。
棋局要結束的時候,我贏定了,卻意想不到地看花眼,自己闖緊氣,被倒提兩子而負。舅舅異常地興奮,這麼多年來終於贏了我一盤,根本沒有去想自己是怎麼贏的,反正贏者為王敗者為寇。從此我沒再接觸圍棋。
今年七月重新接觸圍棋,雖然圍棋水平已大不如前,但對圍棋文化的理解,卻更加清晰明了,更對吳清源先生提出的“六合與中和”的思想境界倍感親切。吳老前輩這種博大的胸懷與思想境界,已經遠遠超越了圍棋已有的一切理論,更超越了勝負的技藝,是把中華民族儒、釋、道傳統文化的精髓在圍棋上的高度概括。這個思想體現了圍棋本身所蘊藏的內涵,對歸正圍棋愛好者的心態,歸正圍棋高手對待圍棋的態度,都具有很大的意義。即使在圍棋的技藝上,“六合與中和”也是吳老前輩集一生的實戰經驗,對這門勝負藝術的最高概括。勝負的最高與最後就是沒有勝負,就是和諧之美,就是“六合與中和”。
圍棋之所以吸引世人,不單單是因為圍棋中有勝負,有謀略,有機變,有詭詐,有洞察,有喜怒,有哀樂,有境界,有智慧;更因為圍棋中包含了生死與道。所以圍棋就是一個社會,就是一個世界,就是一個宇宙。看到“六合與中和”的理論,我明白吳老前輩在棋道中早已經看破了勝負、看破了生死,醒悟成道,所以他才能把圍棋的詩篇一點點打開,把圍棋的樂章一點點譜寫,把圍棋的基石重新奠定,使後人受益無窮。所以看他的棋譜就能夠隨境界的不同而理解不同。而木穀實和其他前輩正因為沒有勘破圍棋中的生與死,所以無法與其爭鋒。所以他培養的眾多弟子也都成了勝負師,這些勝負師一代接一代地前赴後繼幾十年,卻爭不過一個道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