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廣交界一帶,北人湘江的耒水、春陵兩道河流,好像長枷大鐐似的夾住一座狹街陋巷、市井蕭條的小城——桂陽。這是一個遠近出名的頭等大窮縣。離城六十多裏,高山大嶺上座落一個十幾戶人家的小村,取了個淒寒的名字:老鴉窩。這裏,更是個窮山尖兒,苦海底兒。開門山,關門霧,天無三日晴,地無三尺平。崖高坡陡,土瘦沙粗,漫山遍野生滿了七棱八翹的怪石頭。水田沒個苕箕大,旱地沒張桌麵寬。真是“山龜打跌滾過兩塊地,青蛙發躁跳過三塊田”。農民們披星星,頂月亮,苦扒苦掙,累死累活,“石頭縫裏種莊稼,汗水塘裏撈糧米”,一年幹到底,還是落得個缸空灶冷一家饑!腐敗透頂的國民黨,隻顧編造各種名目,搜刮民脂民膏,營私肥己,窮奢極欲,哪管人民死活。地主惡霸,通官結匪,橫行無忌。欺詐劫掠,巧取豪奪,敲骨吸髓,盤剝無度,害得貧苦農民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一九四○年農曆十月二十三,這天夜裏,三十年罕見的暴風雪襲擊了桂陽山區。
雪,從黃昏下起,越落越大,越落越猛。北風發出尖利刺耳的嘯音,裹動鵝毛大雪,向山間猛烈撲打,旋旋轉轉,攪得穀叫峰鳴,地暗天昏。不上兩個時辰,大雪已經淹沒了道路,鋪平了地壟,填滿了溝渠,壓彎了茶樹,劈裂了毛竹,蓋嚴了房頂,封住了柴門。山川村舍沉浸在一片茫茫雪霧裏。
夜黑風緊,雪大天寒。
老鴉窩村邊,一所陳梁舊柱支架的低矮茅棚裏,傳出一陣新生嬰兒的啼哭。歐陽海在無邊黑暗和凜冽嚴寒中降生了。
屋子裏靜悄悄的,無言無語。細碎的雪粉,從牆壁縫裏,簷草稀薄處,隨風力一股股地揚在結了冰碴的泥地上,打在結了霜花的角落裏,沙沙拉拉,發出輕微的聲息。盡管火塘裏燒了三五枝幹柴,還是凍得人木手麻腳,周身難受。產後的母親倚在樹皮枕頭上,呆愣愣地望著瘦弱的嬰兒。這嬰兒縮在一件穿了十五年的破爛棉襖裏,酣甜地沉睡著。他哪裏會想到自己一落地,便墜入了苦難的深淵。十歲出頭的玉英,坐在矮腳條凳上,悶悠悠地撥弄著火灰。在這壓抑的氣氛裏,她實在不曉得該講什麼好。世代貧農歐陽恒文,蹲在火塘邊上,眼望著吊在鐵鉤上的打了一排鋸子的鼎鍋,不住地長籲短歎。他不過才四十左右的人,可是由於愁苦生活的熬煎,兩鬢上早已抽出了白發,滿臉布著皺紋,腰弓背駝,成了衰老的人。
歐陽恒文打破長久的沉默,指了指圓了氣的鼎鍋,說道:“英妹子,快給媽媽盛碗野菜糊,暖暖身子。唉!風天雪地的生伢子,連口稀粥瓜水也喝不上,真造孽呀!”
媽媽悲切地說道:“富人家生兒育女,眉開眼笑。咱們伢子落草一叫,先跟愁腸饑肚搭上骨肉親了。”
歐陽恒文說道:“本來一家四口粗糠野菜還填不飽肚子,如今,憑空又添了一張不識好歹的嘴,往後的日子,真是一步一個斷路崖呀!”
玉英端了一碗野菜湯,放在床邊上,寬慰地說道:“媽,莫想那些憂心事了。不是常聽人講,車到山前必有路。”
歐陽恒文說道:“哪來的活路嗬?如今是冰封道,雪封山,天寒地凍的,連棵青草也沒處找,老老小小該怎麼活呀!熬過這一冬,明年又是一道難關!三畝掛點零兒的土地,打折了筋骨累斷了腰,也摳不出多少糊口糧嗬!再說還有鄉保的捐稅劉家的債,那不是活要命嗎!”
媽媽說道:“增龍出去攬工,換回一些糠米,興許這個冬天過去了。明春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