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過後,景帝和薄皇後一起退出了長信宮。景帝道:“朕仍有奏折需處理,皇後一人回椒房殿還需保重身子。”
薄皇後恭謹地點頭,並未出聲。
景帝見她一副遵循天命、散漫無爭的消極狀,心下再次想起初見時她的那番傲然。兩相對比,雖然自己不明其咎,但終究有些過意不去。
她原本是那樣的清高奪目,當下卻隻剩清高,奪目不再。後gong的女子個個皆如此,想當年栗姬那般嬌俏可人,如今也成了蠢鈍不堪的妒婦一名,是年月將她們的美好悉數帶走,還是這宮中果真會掩盡女子的流光韶華?
“今日你給母後用的香是何物?朕從未聽聞你曾幫母後治療頭疾,更不知皇後你對這調香如此精通。”景帝道。
薄皇後乏力地笑了笑:“母後的病症一直是太醫令給看的,但此屬眼疾之並發,因而不得除根,時好時壞。子童的家母往年也曾有頭痛之惡,後經一方士指點,取了這蘅蕪香,配以疏絡之手法,疼到要處時,可緩解一二。母後的鳳軀抱恙,妾看了十分鑽心,便鬥膽請母後試了這香氣以舒緩痛處,若有僭越之處,還望皇上莫要怪責。”
景帝搖頭,道:“你是出於好心,將母後的疼痛得以緩解,朕怎會怪罪。”
薄皇後依然是散漫的笑容,不置可否。
話匣子就順著這頭疼的頑疾而打開,景帝又道:“方才見母後神色清明,可知你這疏絡的法子比朕的手法要好上許多,卻不知是何醫理?”
薄皇後答道:“頭為諸陽之會,有百脈與其貫通,既有經絡相連,又有眼、耳、鼻、口等諸竅。許多疾病的症候都會應到頭部。雖病因不同,但按摩天柱穴和太衝穴可疏經活絡,疼痛的症狀可得以減輕或消失。”
“噢?不知這天柱穴在何處?”景帝好奇了。
“人體以頭為天,頸項猶擎天之柱,穴在項部方肌起始部,天柱骨之兩旁,故名天柱。釋義為,天,指上部,人體頭部;柱,楹意,指支柱,喻人體之頸項。該穴位於項部斜方肌起始部,頸椎上端,支撐頭顱,意示擎天之柱而名。”
“這麼多年,朕都不知,倒是埋藏了你的德才啊。”景帝感歎道。
“小技而已,不足掛齒。”薄皇後的聲線更加微弱。
她那垂下的眼眸裏浮起了一層憂傷。這麼些年,景帝所忽略的,豈止是這些才能,她的傲岸、她的隱忍、她作為女人最寶貴的年華,通通被他殘忍地避而不見。
她的一生,因薄太皇太後的推崇而尊貴至極,也因這睥睨天下的高度而淒冷無比。當劉榮說出“不願當太子”的話時,她之所以沒有驚亂,或許是因為,她的潛意識裏懷著和劉榮同樣的心態——她寧願做個煙視媚行的女子,總好過這看似母儀天下而實則強作威勢的皇後。
片刻之後,她輕輕地笑了。自己又在胡思亂想什麼,若是沒有了皇後的位子,景帝還會再看她一眼麼?恐怕連這偶然的巧遇也不會再有。何況,這一天,也許就快來臨了……自己的手裏,終將握的是虛空一片。
前半生的自傲注定了她做不了歡愛中的姬妾,待到後半生,她已錯過最美好的歲月,從而注定了她將繼續寂寞下去,直至溘逝……
景帝點了點頭,緩緩轉身離去。
她目送著他漸遠的步伐,直到淚水終於蒙住了自己的視線。為什麼,她依舊會感到痛苦?她曾在華美而淒冷的椒房殿裏,不知流過多少淚,她以為自己不會再痛,甚至以為這輩子的眼淚都已經枯竭。
她搖晃著身子,痛如錐心,朝自己那空蕩的宮殿裏走去。
“皇後娘娘,請問您看見彘兒了嗎?”突然傳來清朗的詢問聲,回頭一看原來是陳嬌。
薄皇後立刻用衣袖將淚水倉促抹去,但那如斷線般的淚跡是擦不幹的。
她隻好掩麵道:“沒有,今日本宮不曾見過膠東王。”
陳嬌努著嘴,恨恨道:“那個壞蛋,今日他該去聽師傅傳道授業的,卻不知和韓嫣跑去哪裏瞎玩了。”
卻見薄皇後仍不自然地以手拂臉,她好奇地問道:“皇後娘娘怎麼了,是臉上不舒服嗎?”
突然,薄皇後軟綿綿地欲倒地狀,陳嬌和婢女芸香慌忙將她扶住。
薄皇後微弱開口道:“無大礙,想必……是這三伏暑天太熱了,叫人心悶體乏……”
“娘娘出來時怎麼沒有帶婢女呢,”陳嬌四處張望,可這條道路綠樹成蔭,是宮裏較為偏僻的一處,離得最近的便是太後所住的長信宮,近日聽阿母說太後的鳳體欠安需靜養,若驚動了她老人家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