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向夢學習(代序)(1 / 2)

誰教會了我做夢。

據說孩子一出生就會做夢,甚至在母腹中便做了無數的夢。在我不會說話走路的幼年,一個一個的夢,在小小的頭腦裏發生。我最早開始做的一件事情,應該是做夢。不知道那些夢從哪來,誰給了我。我的頭腦在白天黑夜的睡夢中,生長。大人知道我做夢,我睡著時突然地笑、哭。我笑時大人也笑,但不出聲。知道我做好夢了。做不好的夢時,我會驚恐,大人看見了就叫醒我。

很難知道一個嬰兒夢中的情景,他還沒學會說話,卻已經在做夢了。夢中是否說了話,那些夢話又是一種什麼語言。

據說平常人能記住7歲時的夢。作家可記住3到5歲時的夢。有天賦的作家能記得自己出生時的經曆。極具天賦的作家甚至能記住在母腹的情景。那像夢一樣的胎兒生活,如果真記住了,該多有意思。漫漫的十個月,獨自蜷縮在小小孕室,外麵是一個聲音的世界。眼睛閉住,耳朵張開,小拳頭攥緊。獨自傾聽冥想的姿勢。他聽到的聲音有顏色嗎,能構成一個怎樣的人世。

有一點我還不太清楚,在母腹中胎兒時睡時醒呢,還是一直在睡夢中。一個長夢做到出生。

夢是一種學習。很早的時候,我一定通過夢熟悉了生活。或者,夢給我做出了一種生活。後來,真正的生活開始了。我出生、成長。夢漸漸隱退到背後。早年的夢多被忘記。

還是有人記住一種叫夢的生活。他們成了作家。

作家是在暗夜裏獨自長成的一種人,接受夜和夢的教育。夢是一所學校。夜夜必修的功課是做夢。

我早期的詩和散文,一直在努力地寫出夢景。作文如做夢。在猶如做夢的寫作狀態中,文字的意味向虛幻、恍惚和不可捉摸的真實飄移,我時而入夢,時而醒來說夢。夢和黑夜的氛圍纏繞不散。我沉迷於這樣的幻想。寫作亦如暗夜中打撈,沉入遺忘的事物被喚醒。

夢是我的啟蒙老師。我早年的寫作一定向夢學習了許多,我卻渾然不知。

早年經常做的一個夢:我走進一間挨一間的房子,那些房子破舊、空蕩、布滿灰塵,每一間我都熟悉,仿佛在裏麵居住過,我從一扇門走進另一扇門,一夜都走不出去。

另一個夢裏我在鑽洞,一個曲折漫長的洞,我熟悉裏麵的每個拐彎和岔道,我從沒走錯卻從沒走出過。

有一段時間我夢見自己在爬一個高塔,仿佛已經爬過無數次,每次快爬到頂了,醒過來。多年後我帶母親回甘肅老家,在金塔縣城,突然看見我夢中爬過無數次的高塔,我在塔下愣愣地站了好久,第一次清醒地看見一個早年的夢景。那是母親逃荒到新疆40年後第一次回老家,她把我孕在腹中帶到遙遠的新疆,我在甘肅金塔縣孕育,在新疆沙灣縣出生。我有兩個故鄉。那個夜夜夢見的高塔是父母早年的念叨被我記住的呢,還是,我在孕育中早早看見了它。

另一個夢中我長途跋涉去一座城市,城市北邊有一個破煤礦,路拐彎處一片樓房,每次我都回到一幢未完工樓房的5樓,不知道那是誰的家,我在那裏寂靜地住下來。也是好多年後,我在烏魯木齊南湖小區5層的住宅裏,突然想起早年在鄉下的夢。離這兒不遠是已經廢棄的六道灣煤礦,夢中的場景和現實驚人的相似。似乎我的一部分生活,突然地掉進早年做好的一個夢裏。

更多的夢中我跑著跑著飛起來。就在昨晚的夢中,我又一次飛了起來,腳下是大片的夏天的綠色玉米地。

不知道那些反反複複的夢,要告訴我什麼。我因為不理解也許早已錯過了什麼。做夢似乎是天生的,不需要向誰學習。我的寫作,卻一直在向夢學習。

我不知道自己一直向夢學習。我很早懂得隱喻、誇張、跳躍、倒敘、插敘、獨白這些作文手法。後來,我寫作了多年,才意識到,這些在文學寫作中常用的手法,在夢中隨處使用。做夢用的手法跟作文一模一樣。

隱喻作為一種文學手法,很可能是作家從夢中學來的。所有的夢都有隱喻性,多解性。早晨醒來回想夢,一如閱讀深奧晦澀的文學。夢充滿隱喻,令人費解。人相信夢的暗示,千方求解,並大致找到夢隱喻的規律。比如夢見小孩是遇到小人,夢見火要發財,夢見飛是長個子等等。一些複雜的夢需要專門的人解讀,回想夢的過程是文學欣賞過程。破譯夢便上升到文學研究了。

夢的多義性是文學的重要特征。我寫一個句子時,希望語言的意義朝無數個方向延伸,在它的主旨之外有無限的旁旨,延伸向遠方。這也是夢的特征。

夢囈、夢話也叫胡話。說胡話。一個已經睡著不該說話的人說的話。突兀的一兩句。沒前沒後。自言自語。他對著夢說話,我們看不見他的夢。

最好的文學語言是夢語言。

夢囈被多少文學家借鑒發展為超現實的語言敘述方式。

夢是誇張的。夢的誇張體現在敏感。一隻蚊子飛過耳旁,夢會誇張成一架飛機。一個關於飛機的夢,就這樣從一隻蚊子飛過耳旁開始了。許多宏大的文學作品可能起源於一個小小的誘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