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向夢學習(代序)(2 / 2)

夢中的故事常常跳躍,一念間從一個場景跳到另一場景。有時似乎跳躍得跑題了,醒來一想,此夢的主題恰好在離題萬裏的細節上。

有些夢是倒敘,先有果,後有因,故事逆著時間朝前發生。我突然回到了童年。回到童年的夢都是倒敘。夢應用倒敘非常順便。因為夢裏的時間是一種可以懸置、翻轉、倒退、仰俯、伸縮自如的文學時間。

插敘是夢中慣用的手法,一個平鋪直敘的夢,常有莫名其妙的故事插入。有時中途插入的故事成了夢的主題,旁枝長成主幹。好像也沒什麼不合理。夢自有合理性。

伏筆更是被夢用到極致。經常在一個新夢裏感覺到熟悉氣息,仿佛先前經曆,或許這事在舊時的夢裏開了頭,略微顯露了一下,此夢牽出彼夢的頭緒來,甚至幾十年前埋的伏筆,都牽連出來。

不知道人一生的夢是否在完成著一個巨大的夢。就像作家耗盡畢生寫一部巨著。如果是的話,童年的夢,胎兒時的夢,中年老年的夢,便都連接起來了。那將是一個多麼大的夢的巨作。夢有壓縮性,幾十年的時間,可以壓縮到瞬間。據說生命終結時,人一生的故事在腦海中夢一般回放。這是生命程序中最美妙的一瞬,一部人生巨作已然結尾,前呼後應地做一次回味。

這個始於夢終於夢的做夢動物,中間那一陣子時夢時醒的人世生活,是多麼地令自己回味。那壓縮在短短時空裏的整個此生,將帶往彼世。

作家幹的是裝訂夢境的活兒。在夢中學會各種各樣的文學表達,把各種各樣的夢變成文字。許多作家天生會寫作,幾乎不怎麼經過向別的作家學習的過程,夢早已教會他所有的文學寫作方法。進入寫作時,真實世界隱退了。虛構世界夢一般浮現。文字活躍起來。文字在捕捉。在塑造編造這個世界。唯一存在的是文字。一個文字中的世界,和現實的關係,就是一場夢的關係。也是此生彼世的關係。

文學是夢學。

《一個人的村莊》是一個人的無邊白日夢,那個無所事事遊逛在鄉村的閑人,是我在夢裏找到的一個人物。我很早注意到,在夢裏我比夢外悠閑,我背著手,看著一些事情發生,我像個局外人。我塑造了一個自己,照著他的樣子生活,想事情。我將他帶到童年,讓他從我的小時候開始,看見我的童年夢。寫作之初,我並不完全知道這場寫作的意義。我隻清楚,回憶和做夢一樣,純屬虛構。

寫作就是對生活中那些根本沒有過的事情的真切回憶。

我無知地知道這些寫作規則。不然我不會從童年寫起。我的童年遇到了不幸。父親在我8歲時死去,那是“文革”後期,母親帶著5個孩子艱苦度日,我是家裏的老二,我大哥那時12歲,最小的妹妹不滿1歲。這樣的童年誰願意回憶。可是,《一個人的村莊》裏看不到這些苦難,《虛土》中也看不到。當我在寫作中回到小時候的村莊,這些苦難被我忘記了,我寫了這個村莊的草木和動物,寫了風、夜晚、月光和夢,寫我一個人的孤獨和快樂,希望和失望,還有無邊無際的冥想,當那本書完成時,我發現我的童年被成功地修改了,我把那個8歲喪父的自己從童年的苦海中救了出來,我給自己創造了一個童年。我感謝我的文字,它拯救了我。

寫作是一個創造自己的過程。我塑造了一個主人公。他卻改變了我。

《虛土》是我的另一場夢。在那個叫虛土莊的地方,夢把天空頂高,把大地變得更加遼闊。每個人都活在別人不知道的夢裏。夢是我不知道的另一種生活。夢鄉是我遺忘的故鄉。照耀著夢的是無邊的星光月光。

《虛土》裏那個5歲孩子,一直在一個未醒來的夢裏,懷疑自己是否出生,或者已經出生卻從未長大。長大的全是別人。我的生活早已被別人過掉,廢墟一樣棄在荒野。我又在過著誰的生活。在那個漫長的夢裏,一個人的百年歲月開花了。

到《鑿空》時,我被一個地方的現實撞醒,寫了這本書。好在這裏的生活,本來就有一種不用刻意營造的魔幻味道。一個地方的真實生活,也許在別處的人看來,就是荒誕的夢。《鑿空》是一部醒來的書,寫一個聾子耳朵裏的聲音世界。全是過去的聲音。那個孤獨的傾聽者,耳朵閉住,眼睛張開,清醒地看著這個在母腹中曾經聽到的外麵世界。

夢啟迪了文學,文學又教會更多的人做夢。優秀的文學都是一場夢。人們遺忘的夢,習以為常卻從未說出的夢,未做過的夢,呈現在文學中。文學藝術是造夢術。寫作是一件繁複卻有意思的修夢工程。用現實材料,修複破損的夢。又用夢中材料,修複破損的現實。不厭其煩地把現實帶進夢境,又把夢帶回現實。

那個在母腹中偷聽人世做了無數夢的未來人,是一個作家原型。作家孤獨如母腹中的孩子。

2011年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