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月光裏的賊(2 / 3)

“騰。”土塊落地聲像一個人單腿跳進院子。狗猛地咬起來。後麵院子狗一咬,前麵院子的狗也咬起來。

狗叫聲是塊狀的,土塊一樣一聲一聲扔出來。賊在狗叫聲裏隱藏腳步,狗出聲時人落腳,叫下一聲時落下一腳,腳步聲踩著狗叫跑遠。這是針對拴著的狗。要是狗追著賊的腳步咬,賊是藏不住的。賊最喜歡全村的狗都叫起來,那時候狗耳朵裏隻有嘈雜的狗叫,賊放心大膽偷竊。賊惹狗的另一個目的是讓狗叫惹驢叫。狗一叫,驢嗓子也癢。在夜晚,一聲驢叫裏賊把啥事都幹成了。

驢叫就像一架聲音的大破車,轟轟鳴鳴響過來。又像一棵嘈雜的茂密大樹,什麼聲音都能藏在裏麵。賊在驢叫聲裏嘎巴巴撬門,當當地砸鎖,屋裏人都聽不見。

夜路

賊怕碰見走夜路的人。賊走的也是夜路,黑黑的啥都看不見。賊最怕膽小的夜行人,走路比賊還小心,耳朵豎得直直,一點風聲就嚇得停住,蜷縮在一個黑角落裏,那是賊的克星,夜裏有一個這樣的人,賊就倒黴了。

走夜路,要是牽著驢,就不怎麼怕了。感覺身邊多了兩個人。驢有四個蹄子,加上人,遠遠聽就像三個人走路。一個人走夜路怕人又怕鬼。兩個人走夜路,前麵的人會把後麵的人嚇著,後麵人的動靜也會嚇著前麵的人。三個人就沒事了,鬼都不用怕。驢本身就是鬼。

艾布從來是一個人在夜裏走,聽到對麵有人過來,都悄悄繞開。這麼深的夜,人碰到人尷尬得很。說不清楚。

也有躲不過去的,路窄碰見了。

“誰?”對麵的人壓低嗓子喊。

“你誰?”艾布喊。艾布的聲音稍高一些,剛好把對麵的聲音壓住。

話一出口,都聽出是誰了。

“噢,吐遜呀,黑糊糊過來一個東西,我還以為是頭毛驢子呢。”

“你才毛驢子呢,人的腳步認不出來嗎。毛驢子四條腿走路,咋能和人的聲音一樣呢。”

“你走路腳打擺子,兩條腿擺成四條,聽上去跟毛驢子一樣。”

艾布和吐遜在夜裏遇見,一個朝東,一個向西,丟下幾句話走了。誰也不問誰去哪。這麼深的夜裏,一個人出來走,不會有啥正經事情。晚上老實人都老老實實躺著。睡不著、有想法、想了又敢去做的人穿衣服出來。夜晚是安靜的。也有半夜溜出來偷吃夜草的驢和羊。俗話說,驢不吃夜草不肥。驢夜草吃肥了沒麻達,拉車有勁。羊吃肥就麻達了,該挨刀子了。偷吃夜草的驢,聽見人的腳步,停住咀嚼,黑黑地站在草垛旁,等人的腳步遠了,接著嚼嘴裏的草。羊聽見腳步聲也會警覺地抬起頭,但嘴裏的草還在繼續嚼,嚼草的聲音傳到人耳朵裏。嚼草聲讓夜晚變得更加安靜。人悄悄走到羊身邊,一把抓住,摸摸羊背上的膘,羊知道人要偷自己,往前躥,想跑掉。怎麼可能呢。人抓住脊背上的毛,把羊提起來,撂倒,然後抓住前後蹄子,把羊架到自己脖子上,走了。羊在上麵掙紮幾下,就安靜了,嘴裏沒嚼完的草繼續嚼。驢聽到剛才過去的腳步又回來了,變沉重了許多,驢豎著耳朵聽,眼斜著望,人也眼斜著朝草垛旁的驢望,眼珠子泛著光。等腳步聲遠了,驢接著吃草。

晚上的朋友

住在一個村裏,一些人和一些人,就是沒在晚上相遇過。他們是白天認識的,不知道各自晚上的樣子。而一些人和另一些人,是晚上的朋友。白天他們沒見過麵。

艾布早年有過一個晚上的朋友,他們晚上認識,晚上往來,白天遇見了也不認識。

那晚艾布去阿依村偷東西,兩個村子隔著一片麻紮(墓地),路從麻紮中間穿過去,看墓人烏普的房子在路左邊的土台上,那時烏普還活著,艾布半夜經過,聽見烏普的咳嗽聲,可能烏普聽到了一個人的腳步後麵跟著一隻羊的腳步。烏普的咳嗽像是一種訓斥,讓艾布感到害怕。麻紮在一片高土台上,艾布不知道這裏以前就是高土台,還是埋的人多了,把地摞高了,星月下的麻紮,就像一個無邊無際的村子,一走上土坡,空氣的味道就不一樣。有一種舊糧倉的味道。

艾布自從聽見看墓人烏普的咳嗽,牽羊從阿依村回來時,就不走這條路了,繞過麻紮還有一條路,遠一些,但是隱蔽。高土台上光禿禿的,人和麻紮都暴露無遺。尤其牽一隻偷來的羊,走過麻紮,有一種被死人看見的感覺,比被活人看見更難堪。艾布想,遲早我也要埋進來,我不能讓他們認為來了一個小偷。死後的日子長著呢。

艾布鑽進一個羊圈,看見裏麵一個人在牽羊,艾布轉身就跑,跑出來躲在一棵樹後麵。這時院子裏燈亮了,緊接著一個人跑出院子,跟飛一樣,幾下就躥得沒影了。艾布聽見院子裏人喊,“賊娃子,牲口。”

艾布趕緊跟著那個人跑。那人跑得快急了,幾乎沒有腳步聲。艾布也沒有腳步聲,他緊盯著那人的黑影。那人隻顧跑,不回頭。艾布聽見身後有人追了兩步,喊罵了幾聲,扔來一個土塊,不追了。

跑到村外荒地上,那人站住了,背對艾布。艾布也急刹住步,兩個人黑黑地站著。月亮在雲裏,星星也暗寡寡的。

“哎,賊娃子,你追我幹啥呢。”那人說。

“你賊娃子,跑啥呢。”艾布說。

那人不回話,隻是站著,艾布聽出他在喘氣。

“你咋知道我是賊娃子。”艾布說。

“你跑步的聲音就是賊娃子的。隻有我們賊娃子才這麼跑。”那人說。

兩個賊娃子在荒地上相識了。

“我叫艾布,阿不旦村的。”

“我是阿依村的吐魯渾。”

兩人隔了坎土曼把長的距離蹲下,天黑得很,看不清對方。艾布掏出莫合煙,倒在煙紙上,給吐魯渾遞過去,又自己卷了一根。艾布劃著火柴,給吐魯渾點煙,吐魯渾趕緊扭過頭,背對艾布,自己劃了根火柴點著煙。吐魯渾吸煙時也把頭扭過去。看著吐魯渾這樣,艾布也在煙頭吸亮的一瞬扭轉頭。

艾布在阿依村有了一個朋友。吐魯渾說,“你要哪個晚上來阿依村辦事,就先到我家。”吐魯渾把艾布領到自己家房子後麵,“就是這個房子,你往房頂扔兩個土塊,我就知道你來了。”

吐魯渾從家裏揣出一瓶酒,兩人又來到村外的荒地上,坐在星星下麵喝開了。吐魯渾把酒瓶蓋咬開,自己灌了一口,遞給艾布。吐魯渾給艾布遞酒瓶時頭扭向一邊。艾布接過酒瓶,喝了一大口,原遞給吐魯渾。艾布遞酒瓶時頭也扭向一邊。月亮一會兒出來一會兒鑽進雲裏。月亮出來時,兩人背對背,喝一口酒,說一陣偷雞摸狗的事。直喝到頭遍雞叫,兩人站起來。依然是隔著一坎土曼把子遠,背對背。

吐魯渾說,比一比看誰先跑得不見。

艾布說,跑。

話音未落吐魯渾的腳步聲已經出去。

隻一會兒兩個賊就跑得沒影子了。

艾布和吐魯渾合作偷過幾次羊,吐魯渾知道阿依村每家的羊圈門朝哪開,門上的鎖咋開。吐魯渾給艾布說清楚了,就藏在外麵,等艾布進去牽了羊出來。然後,把艾布護送出村子,自己回家睡覺。艾布下次來的時候,把上次偷羊賣的錢分吐魯渾一半,再揣一瓶酒,兩人坐在村外野地上,喝完酒,吹完牛,再偷一隻羊牽走。

有一次在巴紮上,艾布看見一個人,覺得熟悉,那個人也在看自己,看了好久,各自走了。艾布想起來,這個人可能是阿依村的吐魯渾。他又不敢肯定。那是黑夜中認識的一個人,在多黑的夜裏他都能認出他。他聽他的腳步,在星光中走路的樣子。他們都沒見過對方白天的樣子,白天他們不認識。

偷偷摸摸

早先有專偷小偷的賊,叫偷偷。偷偷盯住小偷,小偷去哪跟到哪,小偷入戶行竊,偷偷在外守著,等小偷偷出東西,一路跟著小偷走,等小偷把東西藏好走了,偷偷背起東西回家。小偷偷了東西先不拿回家,找地方藏了埋了,等風聲過了再來拿。還有膽大的偷偷,夜裏藏在隱蔽處,看小偷偷得東西出來,迎頭大喝一聲,小偷丟下東西逃跑,偷偷拾起東西朝另一個方向跑。

與偷偷相似的另一種賊叫摸摸,專偷色,摸別人的女人。

摸摸在月光裏,聽人家窗根。想摸的情人在男人身邊,要等到情人把男人哄睡著,摸摸知道情人的情給自己留著,哄男人睡著的好方法是要他,讓男人變成泄了氣的皮球癱在被窩裏。男人泄完氣睡著,狗都叫不醒。

情人掀開被子下地,踮著腳尖,貓一樣走來,尕身子一側出了門縫。摸摸抱起情人往草垛上走,也是踮著腳尖,賊一樣的步子,摸摸早把院子裏的狗喂熟,狗臥在窩裏,閉著眼睛,假裝沒看見。狗見女主人光光地被別的男人抱著,臊得很,不好意思睜眼。驢也臊得很,頭偏到一邊。草垛上搭著梯子,上梯子時,摸摸讓情人趴在背上,自己趴在梯子上一階階上。梯子摩擦草垛的聲音傳到狗耳朵,狗看見兩個摞起來的人在爬草垛,上麵的人光光的,雙腿夾住下麵的人,上翹的屁股蛋上泛著月光,腿中間也亮汪汪。

上到草垛,梯子提上去,草垛頂鋪著氈子,摸摸拿手摸,情人早被別人摸熟透,水汪汪了。這種熟透的味道不同於被自己摸熟,味道的妙處隻有摸摸知道。草垛高過房頂,高過樹梢。草垛上麵月光汪汪。站在陰影裏的驢,看見草垛像自己的肚子一樣一鼓一落,狗也看到了。狗還聽到女主人壓抑的叫聲,向著月亮叫,狗忍不住“汪汪”地叫兩聲,又趕緊住嘴。

夜裏偷偷遇見摸摸,都躲開。艾布偷東西那些年,知道村裏有一個偷偷,他感覺到有人跟他的蹤。艾布有一次把偷來的羊藏在河邊灌木叢,過兩天去羊不見了。摸摸的事艾布幹得多,他的媳婦就是夜裏摸來的,他還在夜裏摸別人的媳婦。不偷東西以後,艾布夜裏睡不著,依舊像以前一樣在村裏遊蕩。多少年過去了,阿布旦的夜晚依舊隻有他一個人在遊蕩。

艾布當摸摸的時候,看見了老村長額什丁,艾布那時好奇,暗中跟蹤老村長,他想看看老村長幹這個事的樣子。老村長走路不像艾布,偷偷摸摸的。老村長夜裏走路也像村長,他不用踮著腳尖走,村子是他管的,他從白天管到夜晚。老村長夜裏碰見人,大喊一聲,“誰,幹啥的。”別人都怕晚上碰到老村長。

艾布看見老村長走到一戶人家房後,低頭摸了一陣,拾起一個東西,朝房頂扔去,“騰”地一聲。在屋裏聽這個聲音肯定更大,睡著的人肯定被吵醒。然後,老村長轉到前麵,院門虛掩著,老村長貼在門上,耳朵朝裏聽,裏麵傳出一個女人的咳嗽,咳了三聲。老村長擠門進去,踮著腳尖走過院子,這時候老村長像個賊了,腳步比艾布的還輕。接著聽見門“咯吱”一聲,老村長進屋了。老村長是乘男人不在時到人家家裏當摸摸。亞生村長不一樣,他晚上不出來,上午男人都下地時,到人家裏安排工作。他們都不能算摸摸。摸摸和偷偷一樣,是老虎嘴裏拔牙,從別人懷裏偷女人,高刺激的偷情,不是誰都能幹。

艾布偷東西偷到羊住手了。老人說,小小偷油,長大偷牛。因為村裏最大的東西就是牛。偷到牛就到頭了。後來村裏有了拖拉機,也隻丟過輪胎零件,沒聽說誰家拖拉機丟了。一次艾布把阿依村一頭牛牽出院子,又放手了。牛眼睛圓圓的看著他。艾布一下覺得牛啥都知道,隻是不說。艾布覺得自己臉都紅了。

艾布知道牛不能偷,他的一個朋友因為偷牛判了三年刑。另一個朋友偷羊被抓住,隻關了半個月就放回來了。偷情沒事。可以偷到老,像老村長額什丁。

公安

那次艾布在阿依村偷了一隻羊,剛出村被兩個公安堵住。他們好像早知道他要來偷東西,專門在這裏等他。艾布扔下羊拔腿就跑,兩個公安在後麵追,起步跑時他們離他有三四米,跑過麻紮時還是三四米。艾布沒想到兩個公安跑得跟賊一樣快,艾布聽腳步聲判斷距離,他有一個賊最基本的素質,不回頭。

跑到阿不旦村的莊稼地裏,艾布的速度就明顯比公安快了,地裏的草、莊稼、埂子、渠溝好像都在阻攔後麵追他的人,絆他們的腿,扯他們的衣服。對艾布卻沒有阻攔。艾布很快就擺脫他們跑到村裏。

村後突然又冒出兩個公安,大喊,“站住。站住。”朝他撲來。艾布想這下完蛋了,跑不脫了,後麵的兩個公安也追了上來。艾布急了,慌忙鑽進一個廢棄的舊牆圈,艾布聽到公安的喊聲和腳步聲圍在了牆圈四周,他們已經把牆圈包圍了。他都絕望地想趴在地上等公安來上手銬了,突然想起小時候在這個牆圈捉迷藏,牆角處有一個隱秘的洞,每次他都藏在洞裏,從沒被別人找見過。感謝胡大,他從沒把這個地方告訴別人,連最好的朋友葉爾肯也沒告訴。他知道那個洞小小的,可能鑽不進去,他已經長成大人,怎麼能鑽進小時候藏身的牆洞呢。可是胡大保佑,那個洞口竟然比以前大了一點,可能是風刮的,他長的時候那個洞口也在長。公安在四周搜了半夜,在牆洞外走過來走過去,他都看見他們的腳,竟沒有抓到他。

那個洞的巧妙就在於,它是一個一眼就能望穿的牆洞,裏麵什麼都躲藏不了,隻有鑽進去才知道,中間有一個朝上的空穴,剛好能蜷縮一個人。

公安明明看見賊進牆圈了,就是找不到。抓賊的喊聲把全村人驚醒,老村長額什丁和村會計早來了,好多人圍在牆圈裏幫著找賊。人一多,艾布高興了,天很黑,公安的幾個手電這照一下,那晃一下,手電晃過的地方夜更黑,艾布就在手電晃過的一瞬,從洞裏出來,裝成找賊的樣子,站在村裏人中間,還過去在公安眼前走了幾趟,給一個公安說,你應該上到牆頭上看看,賊要是趴在牆頭上,下麵也看不見。公安覺得有理,從一段矮牆頭,上到高牆頭,手電照過去,隻看見光禿禿的牆頭下麵攢動的人頭。

天漸漸亮了,四個滿身是土的公安,站在一群村民中,艾布也站在中間,大家像剛從夢裏醒來,恍惚地站著,相互看,又一起看著四個穿製服的公安。公安也挨個地看村民,好像覺察到那個賊就站在村民中間。要不是半夜出來那麼多人,他們把牆圈圍到天亮,賊肯定跑不掉。他們接到阿依村的報案,埋伏了幾天,賊才出現,卻沒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