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月光裏的賊(3 / 3)

老村長額什丁走過來,說我是村長,你們在我們村抓賊,應該先給我村長說一聲,村裏好配合。

公安說,你們已經配合了大半夜,賊還是跑了。

公安說賊的時候,眼睛盯在人群裏看。

老村長說,我們村好多年沒出過賊,你們會不會把別的村子的賊娃子攆到我們村了。

公安說,賊肯定是你們村的,他非常熟悉你們村的地形,一到村子,好像腿上長毛了,跑得又快有靈活,不然我們早抓住他了。

公安眼睛依舊盯著周圍的人。好多人覺得沒意思往回走,艾布也跟著別人往回走,他覺得有一雙眼睛一直在看他的脊背,看他的腳,這雙眼睛盯了他好久了,天沒亮時他就感覺到了這雙眼睛,他在看自己的腳和脊背。艾布沒有回頭,賊最重要的素質是不回頭,別人追到腳後跟都不回頭。

賊娃子

以後艾布再沒偷過東西,盡管他依舊喜歡在有月光的夜晚到處轉,忍不住爬上牆頭或貼著門縫往人家院子看,但他管住了自己的手,在村裏到處轉的時候,他的手都插在褲兜了,隻要手不見月亮,就不癢癢。他已經做了二十多年好人,以前的事算過去了,村裏沒人知道他是賊。可是就在前天,艾布知道了那雙一直盯著他的眼睛。

艾布去找亞生村長。亞生的摩托車停在院子裏,人不知道去哪了。

艾布從巷子出來,問趕驢車的買買提看見亞生沒有。說沒看見。艾布又問坐在牆根喧謊的幾個老頭兒。

“看一下腳印嗎。”老村長額什丁說。

艾布回到玉素甫家的巷子,找到玉素甫的腳印,釘了掌的皮鞋印。跟著一直走到柏油路上,沒有了。不知道朝東走了,還是朝西走了。

“你看他上公路前的最後一個腳印,腳尖朝哪偏。”老村長說。

艾布低頭看了一眼。說,“老村長你過來幫我看一下嘛。”

額什丁拄著拐杖走過來,看了幾眼。

“朝西邊走了。可能進了誰家房子了。你等一陣,他就出來了。找人不如等人,年輕人,你就坐下和我們這些老頭兒說說話,一會兒亞生村長就過來了。”

艾布坐在額什丁老村長身邊,牆根一排靠著幾個老頭兒,都麵朝路,不說話,眼睛眯一陣,睜開個縫縫瞅一眼,又眯上,不知道是醒著還是睡著。

“額什丁老村長,你剛才咋看出亞生村長朝西走了。沒騙我吧。”艾布知道這些老頭兒閑得沒事,總想找一個聽他們說話的人。每個老頭兒都有一肚子話,卻往往找不到一隻耳朵來聽。

“一個人要朝哪邊拐,早早就有拐的意思了。心裏的想法在腳上呢。心朝哪邊想,腳就往哪走。亞生村長出門前肯定想好要去誰家,去幹啥,他的腳尖早早就朝那邊撇了,所以很好判斷。你要跟蹤我們這些老頭兒的腳印,就看不出來。因為我們出門前,沒想好去哪。就是出門閑轉。從巷子走上公路前,也沒想好朝左走還是朝右走。所以你就看不出,不知道我們上公路後去哪了。我們不去哪,公路上站一陣,找個牆根坐一陣。屁股坐疼了再挪到公路上站一陣。年輕的時候嘛,一天過去太快了。現在嘛,太慢了,白天天老不黑,晚上天總不亮。”

老村長盯著艾布看了一眼,又說,“賊娃子的腳印也難找,他明明朝東跑,卻故意往西拐幾步。自從有了柏油路,賊偷了東西都從柏油路上跑了。柏油路上不留腳印。我們村裏就有一個賊,賊得很,好多年前,我當村長的時候,這個賊偷過我們家一隻雞,我把他的腳印記住了。那時候村裏還沒柏油路,我從雞窩邊跟蹤到馬路上,這個賊本事大得很,會藏自己的腳印。他從路邊走,有時踩著驢蹄印走,把腳印藏在驢蹄印裏。還不時側著腳走,踮著腳尖走,腳後跟搗著地走,又一隻腳跳著走,有時候躺倒驢打滾一樣滾著走。一般人根本沒辦法跟蹤他。但是,我是誰。我是會跟蹤的額什丁,我天天在路上看腳印,就知道誰上工了,誰在家偷懶。我硬是把他的蹤跟上了。我認下了他的腳印,就在村裏找留下這個腳印的人。再沒找到。賊娃子回去把鞋換了。這個賊專門有一雙偷東西時穿的鞋,了不得。

“後來,兩個月後,烏普家丟了雞,我去跟蹤,又發現了偷我們家雞的那個腳印,這一次,我一直跟蹤到一個房子跟前,看見這個腳印走到門口。我吃驚壞了。這個人怎麼會偷雞呢,真看不出來,白天看上去老老實實的人,晚上怎麼就是賊了。我心裏想著,往前走,走了幾十米,一低頭又看見賊的腳印,我回過頭,在那個院門口看了看,原來那個腳印沒進院子。多聰明的賊,想栽贓,故意把腳印印到別人家門口,再跳開。險些把我都騙了。

“我又跟著賊蹤走,這一次,我跟蹤到了那個賊的房子。”

“那個賊是誰?”艾布忙問。

老村長看了艾布一眼。“是誰我就不說了。”老村長說。

“以後我就記住了那個人偷東西時的腳印和不偷東西時的腳印。那個賊有兩雙鞋。我們村裏有兩雙鞋的人不多,都是一雙鞋穿爛,補幾次,直到不能穿了,再買一雙。

“隻要那個人穿著做賊的鞋出門,我就跟蹤。

“可是,以後村裏再沒丟過東西。我以為那個賊學好了,開始穿著以前做賊的鞋做正經事了。

“後來聽說北邊的阿依村丟了羊,我才又警覺起來,我幾次跟蹤的那個腳印都出了村子,朝阿依村那邊去了。

“有一天黃昏,我看見那個人又穿著做賊的鞋出門,我遠遠跟著他,他穿過棉花地我也穿過棉花地,他走過麻紮我也走過麻紮,他進了阿依村,我沒跟著進去,我回到村口等。當他半夜牽一隻羊進村的時候,我躲在白楊樹後麵,在月光裏看見他牽羊的樣子,賊樣子,我第一次看見賊樣子。我一直跟蹤他。這個賊,賊得很,不直接回家,牽著羊在村裏轉了半圈。把羊牽到一家人門口,使勁揉羊屁股,讓羊把糞蛋拉在別人家門口,又把羊抱起來,走一陣放下,最後快到自己家時,又把羊抱起來,抱進院子,我耳朵貼著院門聽裏麵的動靜,他好像把羊放進一個地洞裏,蓋好洞口,又在洞口上蓋了一層幹草,因為我聽見幹草的喳喳聲。然後,他黑摸著睡覺去了。”

“後來呢,你怎麼沒報案?”

“我想報案呢。想等他再偷羊的時候報案。可是,別人先報了案,公安埋伏在村裏,那個賊被公安從阿依村追趕到我們村,在4個公安的眼皮底下逃脫了。以後他再沒去偷羊。我看見他天天穿著那雙做賊的鞋出來,我跟著他的腳印走到麥地,走到果園,看見他在地裏踏踏實實地幹活兒,覺得他不是一個賊。

“我就這樣跟蹤了他好幾年,這個人再沒偷過東西。那雙做賊的鞋也穿爛扔了,換了雙新鞋,他已經不做賊了。

“這個事情讓我覺得,我沒有在那時候抓出這個賊是對的,我給了他一段做賊的時間。他後來自己學好了。我們小時候嘛,都偷過東西,偷瓜、偷杏子、偷糧食,都是小東西,偷著玩嘛,遊戲嘛,一長大都不偷了。都沒有變成賊。我說的那個巴郎子嘛,偷的東西大了點,偷到羊了。俗話說,小小偷油,長大偷牛。我看不對,小小偷油的娃娃多了,長大都沒去偷牛。我小時候也偷過鄰居家的杏子,偷過別人家的雞。長大後我就不偷了,還當了村長。但是這個巴郎子快偷到牛了,羊都偷了。我沒有抓他也是想看看,他能偷到啥時候。結果他偷了幾隻羊以後,再不偷了。到現在,沒人知道他是賊。要是他偷雞的時候就被我抓出來,偷羊的時候被我抓出來,他就是賊了,背一輩子賊名,以後不偷都不行了。反正有一個賊名在身上。俗話說,偷個雞蛋吃不飽,一個賊名背到老。”

額什丁老村長說話的時候,眼睛望著路邊的白楊樹梢,好像艾布不在身邊,說給樹聽似的。老村長說完了,艾布的頭還低著,抬不起來。

“哎,艾布,我給你講了這麼好的故事,還不給一根煙抽嗎?”

艾布慌忙從口袋裏掏出莫合煙,抓一撮放在煙紙上,雙手顫抖著遞給老村長。又給旁邊的幾個老人挨個遞了煙。老村長說話的時候,有兩個老頭睡著了,另兩個望著別處,對老村長的話一點沒興趣。他們是不是聽過多少遍了。

艾布見老村長卷好了煙,趕緊刷火柴點煙,手抖得很,刷了三次才著了。老村長漫不經心吸了口煙,眼睛依然不看艾布,在樹梢和路上望。

“看,我說你等一會兒亞生村長就出來了,那不是嗎。從我說的那個地方出來了吧。”

艾布順著老村長的手望去,村長亞生正背著手,從西邊的巷子出來,像是剛給誰家安排完工作。

亞生今天沒騎摩托車,他不想讓人知道自己在誰家的時候,就不騎摩托車,想讓人知道他在誰家的時候,就騎著摩托車,車停在門口。亞生的這個習慣艾布知道。我艾布是幹過啥的,你村長亞生去幹啥了我不清楚?你額什丁當村長時晚上都幹過啥我不清楚?阿不旦村晚上發生的多少事情我都知道,我說過嗎?我也不說。男人嘛,裝在心裏的事比外麵的事多。艾布這樣想著,又看了一眼額什丁老村長,朝亞生村長迎過去。

眼睛

巷子兩旁是高高的白楊樹,影子壓影子。月亮偶爾從樹隙露出來,整個夜晚月亮臉朝下,慢慢地看。一張熟悉的臉。

艾布在月光裏走遍村子,回到自己家門口,院門大敞著,出門時院門是掩上的,今晚沒風呀,不會是有人光顧了我的家吧。艾布把院門扣住,狗出來圍著他轉了一圈,原窩回了,驢眼睛幽幽地看著他,知道他幹完事情回來了。艾布老覺得這些年來他幹的事隻有驢知道,沒想到老村長額什丁早就知道。不會還有誰會知道吧。艾布悄悄進門,脫鞋上床,聽到妻子均勻的呼吸,知道她睡得正香,艾布剛躺下閉住眼睛,就聽見妻子說,“你回來了。”

艾布嚇一跳,扭頭看見妻子眼睛黑亮地看著他。

艾布攬過妻子摟在懷裏,妻子頭埋在他胸前,安靜地睡著,艾布以為她要睡著了,艾布在外麵轉了一圈,也困極了,眼睛閉住就要睡過去,聽見妻子夢囈般地開始說話。

妻子說,“艾布你又開始遊夜了。我這段時間經常發現你出去遊夜。你年輕時候的毛病又犯了。我就是你年輕時在夜裏遊蕩勾引到手的。那時候我也睡不著,半夜眼睛睜得大大的看天窗。我聽到了你的腳步。我為啥聽出是你的腳步。我經常半夜聽到一個腳步在外麵走,走得輕極了。我好奇,就出去藏在路邊林帶,等那個人走來,結果我看見了你,在星光下提著腳尖走。我還跟蹤過你,你走得快,我跟不上。

“以後我睡不著的時候,就想聽到你的腳步,有時能聽到,有時聽不到。後來,一個夜晚,我聽見你的腳步進了我們家院子。你不知道,我曾多少次想象你半夜走進我們家院子,走進我的小房子,鑽進我的小被窩。我父親是一個木匠,每天天黑就把院門頂住,他睡覺後我輕腳過去把頂門棍移開,我為我的夢把院門虛掩著。那一次,你的腳步真的進了院子,我心慌得要跳出來。我太熟悉你的腳步了。我聽見你走到我父親的木工棚,又貼窗根走過來,你的衣服挨著牆皮的聲音我聽見了,我還聽見你一隻腳踝骨‘咯噔’響了一下,可能你朝窗子裏探頭看時踮起腳尖,我看見一個頭和身影,在窗戶外,我這時倒一點都不驚慌,我的小床對著窗戶,我掀開被子,眼睛亮亮地看著窗外,我看見你頭探進來,看見你的眼睛,你看了我一眼慌張縮回頭。那一刻我失望極了,我以為你會跑掉,我甚至想出去叫住你,可是我沒動,依舊眼睛亮亮地看著窗戶。好像看了好久,我又看見你的頭,又看見你看我的眼睛,你沒讓我失望,你的眼神沒那麼慌了,但還是看了一眼又縮回頭。我擔心你這次會跑掉。我起身打開門扣,門稍微開了個縫,然後我回到床上。過了一會兒,我聽到你的腳步移到門口。你這個傻子,可能心裏琢磨了好一陣,才明白我的意思,你推門進來,以後發生的一切跟我多少次想象的一模一樣,好像發生了多少次的事情,又一次美妙地發生了。

“我跟你生活了二十多年,我一直沒有把這些告訴你。我也一直沒問過你那些年在夜裏都幹了啥。

“剛才,你悄悄從我身邊起來,輕腳出門,輕腳走出院子的時候,我就一直在想,我太熟悉你的腳步了,仿佛你走多遠我都能聽見。你的腳步聲明顯比以前大了。你身體重了,老了。我聽見你出門朝北邊走,又折回來走到柏油路上,以後的腳步是我想象的,我不知道你出去幹什麼,多少年來你老是晚上出去,要麼就幾天不回家,說是在外麵打工。可是我總覺得你沒出去,你就在村裏,你的腳步仿佛埋在土裏,我能感覺到,但聽不見。

“然後我就想象你走進一個院子,探頭到一個窗戶裏,看見黑亮的一雙眼睛在看你。你在我這裏碰到了好事,就想著村裏每個窗戶裏麵都有一樣的好事。

“你再碰到那樣的好事了嗎?你經常半夜出去,你以為我睡著了。我閉住眼睛,聽你在村裏轉,聽你的腳步聲回來,走進院子,我眼睛黑亮地看著窗戶,我多麼希望你經過窗戶時探頭朝裏望一眼,像第一次望見我時那樣。可是,你沒有。你鑽進被窩時我的眼睛已經沉沉地閉住,我不想看見你,也不想知道你在外麵幹了什麼。更不想讓你知道我知道你半夜出去。如果你覺察了,就不會再出去,那樣我就不會再聽到你的腳步走進院子,聽到你貼牆根走過窗戶,我眼睛黑亮地看見你的身影一閃過去,然後沉沉地閉住。

“艾布,我們的女兒已經長大,我像女兒這麼大的時候,經常在夜裏聽見你的腳步聲。我希望我們的女兒在夜裏聽見他的心上人的腳步,而不是聽見他的老父親在夜裏遊蕩。你的腿都走老了,再不要半夜裏遊蕩了。”

2010年2月3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