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什麼情況,打鐮刀的人都會將這把鐮刀打好,掛在牆上等著。不管這個人來與不來。鐵匠活兒不會放壞。一把鐮刀隻適合某一個人,別人不會買它。打鐮刀的人,每年都剩下幾把鐮刀,等不到買主。它們在鐵匠鋪黑黑的牆壁上,掛到明年,掛到後年,有的一掛多年。鐵匠從不輕易把他打的鐮刀毀掉重打,他相信走遠的人還會回來。不管過去多少年,他曾經想到的那個人,終究會在茫茫田野中抬起頭來,一步步向這把鐮刀走近。在鐵匠家族近一千年的打鐵曆史中,還沒有一把百年前的鐮刀剩到今天。
隻有一回,吐迪的太爺撐錘時,給一個左撇子打過一把歪把大彎鐮。那人交了兩塊錢定金,便一去不回。吐迪的太爺打好鐮刀,等了一年又一年,等到太爺下世,吐迪的爺爺撐錘,他父親跟著學徒時,終於等來一個左撇子,他一眼看上那把鐮刀,二話沒說就買走了。這把鐮刀等了整整六十七年,用它的人終於又出現了。
在那六十七年裏,鐵匠每年都取下那把鐮刀敲打幾下,打鐵的人認為,他們的敲打聲能提醒遠近村落裏買鐮刀的人。他們時常取下找不到買主的鐮刀敲打幾下,每次都能看出一把鐮刀的欠缺處:這個地方少打了兩錘,那個地方敲偏了。手工活兒就是這樣,永遠都不能說完成,打成了還可打得更精細。隨著人的手藝進步和對使用者的認識理解不同,一把鐮刀可以永遠地敲打下去。那些錘點,落在多少年前的錘點上。丁丁當當的錘聲,在一條窄窄的胡同裏流傳,後一聲追趕著前一聲。後一聲仿佛前一聲的回音。一聲比一聲遙遠、空洞。仿佛每一錘都是千年前那一錘的回聲,一聲聲地傳回來,沿我們看不見的一條古老胡同。
吐迪·艾則孜打鐮刀時眼皮低垂,眯成細細彎鐮的眼睛裏,隻有一把逐漸成形的鐮刀。兒子吐爾洪就沒這麼專注了,手裏打著鐮刀,心裏不知道想著啥事情,眼睛東張西望。鐵匠爐旁一天到晚圍著人,有來買鐮刀的,有閑的沒事看打鐮刀的。天冷了還是烤火的好地方,無家可歸的人,凍極了挨近鐵匠爐,手伸進爐火裏燎兩下,又趕緊塞回袖筒趕路去了。
麥收前常有來修鐮刀的鄉下人,一坐大半天。一把賣掉的鐮刀,三五年後又回到鐵匠爐前,用的豁豁牙牙,木把也鬆動了。鐵匠舉起鐮刀,掃一眼就能認出這把是不是自己打的。舊鐮刀扔進爐中,燒紅、修刃、淬火,看上去又跟新的一樣。修一把舊鐮刀一兩塊錢,也有耍賴皮不給錢的,丟下一句好話就走了,三五年不見麵,直到鐮刀再次用壞。一把鐮刀頂多修兩次,鐵匠就再不會修了。修好一把舊鐮刀,就等於少賣一把新的。
吐迪家的每一把鐮刀上,都留有自己的記痕。過去三五十年,甚至一二百年,他們都能認出自己家族打製的鐮刀。那些記痕留在不易磨損的鐮刀臂彎處,像兩排月牙形的指甲印,千年以來他們就這樣傳遞記憶。每一代的印記都有所不同,一樣的月牙形指甲印,在家族的每一個鐵匠手裏排出不同的形式。沒有具體的圖譜記載每一代祖先打出的印記是怎樣的形式。這種簡單的變化,過去幾代人數百年後,肯定會有一個後代打在鐮刀彎臂上的印記與某個祖先的完全一致,冥冥中他們疊合在一起。那把千年前的鐮刀,又神秘地、不被覺察地握在某個人手裏。他用它割麥子、割草、芟樹枝、削鍁把兒和鞭杆……千百年來,就是這些永遠不變的事情在磨損著一把又一把鐮刀。
打鐮刀的人把自己的年年月月打進黑鐵裏,鐵塊燒紅、變冷、再燒紅,錘子落下、揮起、再落下。這些看似簡單,千年不變的手工活,也許一旦失傳便永遠地消失了,我們再不會找回它。那是一種生活方式。它不僅僅是架一個打鐵爐,掌握火候,把一塊鐵打成鐮刀這樣簡單的一件事。更重要的是打鐵人長年累月,一代一代積累下來的那種心理。通過一把鐮刀對世界人生的理解與認識,到頭來真正失傳的是這些東西。
吐爾洪·吐迪家的鐵匠鋪,還會一年一年敲打下去。打到他跟父親一樣的年歲還有幾十年時間呢,到那時不知生活變成什麼樣子。他是否會像父親一樣,雖然自己當初不願學打鐵,卻又硬逼著兒子去學這門累人的笨重手藝。在這段漫長的鐵匠生涯中,一個人的想法或許會漸漸地變得跟祖先一樣古老。不管過去多少年,社會怎樣變革,我們總會在一生的某個時期,跟遠在時光那頭的祖先們,想到一起。
吐爾洪會從父親吐迪那裏,學會打鐵的所有手藝,他是否再往下傳,就是他自己的事了。那片田野還會一年一年地生長麥子,每家每戶的一小畦麥地,還要用鐮刀去收割。那些從鐵匠鋪裏,一錘一錘敲打出來的鐮刀,就像一彎過時的月亮,暗淡、古老、陳舊,卻永不會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