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買買提問一個來剃頭的買賣人。那個長胡子老漢的雞嘛,他大概是不想賣,一開口要價四十塊錢。買賣人說,這個價格是不想出手,他在靠那隻雞熬日子,家裏大概就一隻雞。一大早把雞賣了,剩下一整天他幹啥去。晌午把雞賣了,下午幹啥去。這個巴紮日把雞賣了,下個巴紮日他又幹啥去。反正,雞抱在懷裏,又飛不掉。隻要坐在那裏,總會有人過來跟他說這隻雞的事。有時會有幾十個人圍著他,討價還價。有的是真買,有的隻是討討價,磨磨嘴皮子。就像他懷裏有一隻壓根兒不想賣的雞,那些人的腦子裏,也僅有一個買雞的想法。無論價殺到多少,都不會掏出錢來。
長胡子老漢兜兒裏裝著包穀豆,不時捏出幾粒,塞到雞嘴裏。雞在懷裏長肉呢,還是隻紅花母雞。說不定熬到下午,下一個蛋,四毛錢又回來了。
橋頭除了賣鄉下土雞的,還有賣鬥雞的,裝在麻袋或籠子裏,樣子很凶,見別的雞就想撲過去。鬥雞售價很高。在庫車河邊幾個隱秘處,每個巴紮都有玩鬥雞的,多帶賭博。玩者往雞身上押注,在一陣雞毛亂飛的叼鬥中獲得輸贏。
生意最火的是買賣鴿子。庫車維吾爾人喜歡養鴿、玩鴿。肉鴿五塊錢八塊錢一隻,信鴿和玩賞鴿就無價了。賣鴿的人將鴿子藏在袖筒裏,露一個鴿頭,其餘的全在他的話語裏:這隻鴿子嘛,飛到天上,翻幾個跟頭,直直栽下來,快碰到地了嘛,一抬頭,直直地又上去了,鷂子都追不上。賣鴿人不會把鴿子放到天上做這些動作,所有鴿子都靠賣鴿人的嘴,在想象的天空飛舞。還有幫腔的,以更堅定的口吻證明這些話的真實。鴿子隻是轉動著一對小眼睛,看看人,又看看別的鴿子。人的大話可能進不到它的小耳朵裏。炒一隻鴿子,就像炒一隻股,炒起來就能賣掉,跌到誰手裏誰倒黴。
買買提以前跟幾個朋友在鴿市上混過,知道那些賣鴿人的把戲。一隻鴿子早晨在阿不都的袖筒裏,不到中午又到了米吉提的袖筒,下午,它不知又在誰的袖筒裏咕咕叫呢。也可能天黑前,又回到阿不都手裏。這個過程中有人賺了五塊十塊,有人賠了兩三塊,有人不賠不賺。
這種買賣雖有趣好玩,但總覺得不踏實,不是件正經事。那些錢票子,就像鴿子身上掉下的毛,不知啥時會落到自己手裏,到手了也還會飄去。鴿市上的人五花八門,有的是小偷、吸白麵的,弄不好就把自己栽進去。
買買提就是在一個賠了幾十塊錢的巴紮日下午,離開鴿市走進牙生的小理發店,剃完頭,刮過臉,然後就做了牙生的徒弟。那是他大學畢業的第二年秋天。現在,買買提也收了一個小徒弟,十四五歲,小巴郎(男孩)聰明能幹,很快就能單獨剃頭了。一般的活兒,買買提就讓徒弟幹了,自己靠在背椅上看書,跟顧客聊天。他很少碰到師傅牙生說的“把滿腦子想法說給自己聽的”那種人,找他理發的人大多沉默寡語,他問一句,人家答一句,不問便沒話了。他的小理發店一天到晚靜靜的,他和小徒弟也很少說話,沒活兒幹時兩個人就麵朝窗口看著街,看停在門口待客的毛驢車,有時驢叫聲會讓他稍稍興奮。
買買提還沒想好該怎樣度過一輩子,不能像師傅教導他一樣教導自己的徒弟。師傅的所有意圖是讓他安下心來,把一件事做到底。做到底又能怎麼樣呢,會不會像師傅牙生一樣,握把小剃刀忙了一輩子,沒掙上啥錢,隻裝了一腦子生活道理。這些道理說不上有多好,也說不上有啥不好。那種生活,適合人慢慢地去過。隻是買買提還年輕,有許多夢沒有醒。俗話說:腿好的時候多走路,牙好的時候多吃肉。買買提腿和牙都好得很,可是,路和肉在哪裏。
買買提知道師傅所說的,是老城人都在過的一種最後的生活——當你在外麵實在沒啥奔頭了,回到這條老街的塵土中,做一件小事情,一直到老。況且,人不會一直不停地忙地上的俗事,到了一定年齡,你會聽到真主的召喚。那時,身邊手邊的事就不重要了,再大的事都成了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