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飛機配件門市部(1)(1 / 3)

我在網上看到一篇博文,說大盤雞是我發明的。博主叫“飛行員”,自稱是我早年的朋友,二十多年前的一天,他從烏魯木齊到我家做客。正是秋天,門前菜園的蔬菜都長成了,院子裏養的雞娃子也長大了。我妻子很熱情地宰了一隻雞,摘了半盆青辣子,整隻雞剁了跟辣子炒在一起,裏麵還加了土豆、芹菜,盛在一個大盤子裏端上來。他從來沒見過這種吃法,就問這叫什麼菜?我脫口說出“大盤雞”。

那時這一帶的飯館都有炒雞的,有叫辣子雞,有叫爆炒小公雞,都不叫大盤雞。他說我把“大盤雞”這個名字叫出來後,所有的雞都跟辣子整個炒了,都裝在大盤裏,都開始叫大盤雞。

我在相冊中看見一張舊照片上頭戴飛行帽的博主,站在一架很老式的小飛機下麵,衝著我笑。他是我的朋友旦江。早年我在沙縣城郊鄉當農機管理員時,他在首府開飛機,是我們縣出去的唯一一個飛行員。多年不見的朋友在網上遇見,就像在夢中夢見一樣。我和旦江的認識也像一場夢,我那時早就知道每天頭頂過往的飛機中,有一架是我們縣的旦江開的。但我從來沒想過會認識旦江。那個時候,認識一個汽車駕駛員都覺得風光得很。誰會想到認識飛機駕駛員。可是,我妻子金子的同學帕麗跟飛行員旦江結婚了。帕麗在縣電影院上班,是金子最好的朋友。有一天,帕麗把飛行員旦江帶到我家,我和旦江吃著金子炒的大盤雞,喝了兩瓶金沙大曲,很快成了好酒友。以後旦江隻要回沙縣,帕麗就帶著來我家,金子每次都炒大盤雞,我和旦江你一杯我一杯喝到半夜。後來我到烏市打工時,旦江已經轉業到一個旅遊公司當辦公室主任。有一陣子旦江家就是我的家,我經常去他家混飯吃。金子來烏市時我們也一起住他家。帕麗和旦江都是好熱鬧的人,常在家裏招待朋友喝酒。旦江家的酒宴,直到有一天帕麗出車禍下身癱瘓。那時金子已經調到烏市工作,我們在城裏有了自己的家。金子依舊常去看帕麗,每次都買一隻雞帶去,給帕麗炒大盤雞吃。我卻因為忙很少去他們家了。隻聽金子說帕麗癱瘓後,旦江辦公室主任不幹了,值夜班給公司看大門,這樣白天可以在家照顧帕麗。

我在旦江的博文中沒看到有關帕麗癱瘓的事,有幾篇文章寫他早年的飛行經曆,一篇寫到他開飛機飛過家鄉沙縣的情景,他違章把飛機高度降低,幾乎貼著縣城飛過。他本來想從自己家房頂飛過,但整個縣城的房頂看上去都差不多,他從天上沒找到自己的家。

旦江的文章一下把我帶回到二十多年前那個小縣城。我問金子要來旦江家電話,撥號時突然覺得這個號碼是多麼熟悉,好多年前我曾背熟在腦子裏。

我說,旦江你好嗎,聽出我是誰了嗎?

旦江說,你的聲音我能忘掉嗎?你現在成名人了,把老朋友都忘記了。

我說,我看到你的博客了,你在那裏胡說啥,大盤雞怎麼是我發明的?

旦江說,大盤雞就是你發明的。你幹了這麼大的事你都忘了嗎?

旦江的口氣非常堅定。他說每次吃大盤雞,他都自豪地給朋友介紹大盤雞是我發明的。他寫的博文也早在網上流傳開了。

旦江的話讓我有點恍惚,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隻記得大盤雞剛興起那會兒,我在城郊鄉農機站當管理員,開了一個農機配件門市部,我是否發明過大盤雞,真的記不清了。我從19歲進農機站工作,到30歲辭職外出打工,這近二十年的時間,我幹過多少重要的事情都忘記了,包括是否真的發明過大盤雞。可是,我開農機配件門市部這件事卻一直記得。那是我年輕時幹的最隱秘的一件事,到現在沒有人知道,我掛著賣農機配件的牌子,開了一家飛機配件門市部。

每天有飛機從縣城上空飛過,從我的農機配件門市部房頂飛過。我住的縣城在一條飛機路下麵。我注意到天上有一條飛機路是在開配件門市部以後。門市部開在城東,那裏是三條路的交彙點,從東邊南邊北邊到縣城的路,都彙到這裏。我看到飛機的好幾條路也在頭頂交彙。由此我斷定飛機是順著地上的路在飛,因為天上並沒有路,飛機駕駛員盯著地上的路飛到一個又一個地方。這個發現讓我激動不已,我本來想把我的發現告訴單位的老馬,老馬說他坐過飛機,不知是吹牛還是真的。我和老馬騎自行車下鄉,頭頂一有飛機過,老馬就仰頭看,然後對我說,他坐過的就是這種飛機,或者不是。老馬能認出天上飛機的型號,就像一眼看出拖拉機的型號一樣,這讓我很是佩服。有幾次我都想問老馬,他坐在飛機上是否看見下麵有一條路。但我沒問。我覺得飛機順著地上的路在飛,這肯定是一個重大的秘密。如果我說出去,大家都知道了飛機沿著地上的路在飛,飛機就飛不成了。因為飛機是有秘密的。沒有秘密的東西隻能在地上跑,像拖拉機。拖拉機沒啥秘密,我是管拖拉機的,知道它能幹啥,不能幹啥。盡管我時常夢見拖拉機在天上飛,那都是我在駕駛,我的夢給了拖拉機一個秘密,它飛起來。飛機的秘密注定是我們這些人不能知道的,那是天上的東西,即使被我這樣的聰明人不小心知道了,我也要裝不知道。給它保住密。

我跟飛機的秘密關係就這樣開始了,雖然我沒坐過飛機,連飛機場都沒去過,但我知道了飛機的一個大秘密,它順著地上的路在飛。我們天天行走的路原來有兩層,下麵一層人在走車在跑,上麵一層飛機在飛。地上的人除我之外都隻能看到一層,看不見第二層。有時我往西走,看見一架飛機在頭頂,也往西飛。我就想,我要一直走下去,會追上這架飛機。但我不會追它,我不是傻子。我們縣上有一個傻子,經常仰著頭追飛機,順著路追。我不清楚他是否也知道飛機沿著路飛的秘密?他後來被車撞死了。

飛機飛來時路上的行人都危險,因為好多開車的司機頭探到駕駛室外看飛機,騎自行車的人仰頭看飛機,這時地上的路隻有飛機駕駛員在看。我知道飛行員在隔著舷窗看路,就故意挺直胸脯,頭仰得高高,不看飛機,很傲氣地望更高處的雲和太陽,我想讓飛機上的人看見我的高傲,知道路上走著一個不一樣的人。

我確實是一個不一樣的人,在我二十歲前後那些年,我跟這裏所有的人都不一樣。後來就一模一樣了。

星期天,金子帶著帕麗來到配件門市部,自行車停在門口,兩人站在牆根望天。金子說,帕麗的飛機要過來了,旦江給帕麗打電話了,他今天開飛機去伊犁,路過沙縣。

我早知道帕麗的男朋友是飛行員。帕麗經常給金子說旦江開飛機的事,晚上金子又把帕麗的話說給我。旦江一年到頭回不來,旦江開的飛機卻經常從縣城上空飛過。全縣城的人都知道我們這裏出了一個飛行員,他開的飛機經常從縣城上空飛過,這是帕麗告訴大家的。帕麗經常帶著朋友看飛機,好多人把旦江開的那架飛機記在了,一聽見飛機的聲音就說,看,帕麗的飛機過來了。帕麗帶著朋友在縣城許多地方看飛機,到我的農機配件門市部前麵來看是第一次。金子說,她讓帕麗到這裏來看的,她跟著帕麗到好多地方看過飛機,都沒有城東這一塊飛機多。

金子很少來配件門市部,她不喜歡店裏機油黃油柴油還有鐵生鏽的味道。那就是一台破拖拉機的味道。金子不喜歡拖拉機,不喜歡滿身油汙的拖拉機駕駛員到家裏來。盡管拖拉機駕駛員都不空手上門,不是提一壺清油,就是背半袋葵花子。那些駕駛員坐在她洗得幹幹淨淨的沙發單上,跟我說拖拉機的事。金子不愛聽,就到門前的菜園收拾菜地。配件門市部開張後金子隻來過有數的幾次,她怎麼知道這一塊天空飛機最多呢?

金子說聽見飛機聲音了,喊我出去。飛機先是聲音過來,天空隆隆響,聲音比飛機快,從聽到聲音到看見飛機,還得一陣子。我把路對麵的小趙,路拐角的飯館姚老板,還有電焊鋪的王師傅都叫出來,一起看飛機。隆隆聲越來越大,東邊的半個天空都在響。飛機的聲音隻有鏈軌拖拉機能和它比。飛機就是天上的拖拉機,一趟一趟地犁天空。早年我寫過一首叫《挖天空》的詩,在那首詩裏,我的父親母親,還有一村莊人都忙地裏的活兒,我舉著鐵鍁,站在院子裏挖天空。我想象自己在天上有一塊地。後來我看見了飛機,知道天上已經沒我的事了。

帕麗尖叫起來,說來了來了,我們往帕麗指的天空看,一個小黑點在移動,帕麗使勁朝小黑點招手,金子也跟著招手,還尖著嗓子喊,飛機在她們的招喊聲裏很快飛到頭頂,飛機從頭頂過的時候,我感覺它停住了,就像班車停在路上等客一樣。帕麗揮著紅絲巾跳著喊旦江旦江,金子也跳著喊,好一陣子,飛機一動不動停在頭頂。

我說,帕麗,你看旦江把飛機停下讓你上去呢。

帕麗顧不上跟我說話,她仰著臉,揮著紅頭巾,本來就苗條的身體這下更苗條了。她的腿長長的,屁股翹翹,腰閃閃,胸鼓鼓,脖子細細,下巴尖尖,鼻子棱棱,眼睛眯眯,整個身體朝著天上。

飛機開始慢慢移動,要是沒有那幾朵雲,幾乎感覺不到飛機在移動。但一會兒,人的脖子就開始偏移。我看見帕麗的臉仰著,整個人都像一個夢幻。我就想,我一個人在夢中飛的時候,有沒有一個人這樣癡迷地仰著臉看呢。

帕麗的臉漸漸往西邊扭過去的時候,飛機就小得剩下一點點了。帕麗說,她想爬到門市部房頂上看飛機,讓我趕快搬梯子來。金子也讓我趕快搬梯子。我磨蹭著說梯子在房東的院子裏,不好搬。又說梯子壞了。說著說著飛機看不見了。飛機的聲音還在,過一會兒聲音也沒有了。

我選擇在城東開店是動了些腦子的。我們這裏的人分動腦子和動身子兩種。我身體不如別人強壯。但腦子好。這是老馬說的。老馬根據我和他下象棋的路數,知道我的腦子比他拐的彎多,我給他讓一個車,他都老輸。不過不久後老馬又說,可惜你的腦子動偏了。老馬嫌我的腦子沒用在工作上,私自開一個農機配件門市部,經常不去單位上班。

我開店的城東是一個破爛的小三角地,路上坑坑窪窪,路邊很早就有一家汽車修理鋪,和一個電焊鋪。我的農機配件門市部離它們有一截子路。我不喜歡那個電焊鋪切割鐵的聲音,刺刺啦啦,活割肉一樣。我在三岔路口的西麵租了間裏套外的房子,裏麵庫房兼臥室,外麵營業,房租每月60元。這真是一個賣零配件的絕好地方,門口車流不斷。經常有從鄉下開來的拖拉機,突突突突開到這裏壞掉。也有汽車摩托車開到這裏壞掉。那時候從鄉下到縣城的路都不好走,大坑小坑,那些破破爛爛的拖拉機,好不容易顛簸到縣城邊,就要進城了一下壞掉。縣農機公司在城西。農機修理廠也在城西。要在以前,壞車會被拖到城西修理。現在不用了,城東有我的配件門市部。開車的師傅提搖把子進來,問我有沒有前輪軸承。我說有。問我有沒有活塞。我說有。啥都有。都在庫房裏。庫房遠嗎?不遠。十分鍾就拿來。

我騎摩托一趟子跑到城西縣農機公司,花十幾塊錢買一個軸承,回來二十幾塊賣給等待修車的師傅。這些精密零配件隻有農機公司有,農機公司零配件齊全。我的門市部擺放的大多是常用的粗配件,比農機公司的便宜,就是質量差一點,這個我知道。我進的是內地小廠子的貨。正規廠家的配件我進不起,人家要現金。小廠子的貨款可以欠。經常有推銷農機配件的人,來到門市部,拿著各種農機配件樣品,我跟推銷員談好價格,簽一個簡單的購銷合同,不用付定金,過半個月,貨就到了。再過一個月,推銷員過來收款。前麵的款結了,不合格的零配件退了,再進一批新貨。有時錢緊張,貨款還可以拖欠,越欠越多。兩年後我的門市部賣掉時,還欠了一個河北推銷員的一千多塊錢。在以後的幾年中,那個推銷員找過我好多次,我的門市部關門了,他問對門理發店的小趙,小趙告訴他我們家住在園藝場,他找到園藝場,我大哥說我搬到縣城銀行院子了,找到銀行院子,我嶽父說我到烏魯木齊打工去了。那幾年,隻要我回去,就能聽到有關河北推銷員在找我要貨款的事。他們還告訴了我在烏魯木齊打工的單位。我想著那個推銷員也許找到我最早打工的廣告公司,又找到後來打工的報社,我換單位的頻繁肯定使他失去繼續找下去的耐心,也許他還在找。而那些賣剩下的配件,也一直在園藝場的舊房子堆著。我也一直想找到這個推銷員,他發給我的劣質轉向杆彎頭,因為斷裂導致好幾起車禍。有一起車禍是轉向杆彎頭斷了,小四輪方向盤失靈,撞進渠溝,坐在車鬥上的一個人當場摔死。車主找我麻煩,我說配件是廠家生產的,去找廠家。車主說就不找廠家就找你。我沒辦法。我也想找到那個推銷員。我一直等著他找上門來,等得我都快把他忘記了。就在不久前,我竟然夢見了他,我開著小四輪拖拉機,拉著一車鬥鏽跡斑斑的劣質農機配件,去河北找這個推銷配件的人,我找到生產配件的廠子,門口蹲著一個很老的人,說廠子早倒閉了,我覺得這個老人麵熟,又想不起是誰。問合同上的推銷員,那老頭兒給我指了一個大山中偏遠的村子。我開著小四輪往山裏走,走幾裏壞一個零件,我不斷地下來修理。壞的全是我車上拉的那個轉向彎頭,直到我把車上的彎頭全換完,小四輪也沒有開到地方。我茫然地坐在壞掉的拖拉機上,前後都是沒有盡頭的路,坐著坐著我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