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飛機配件門市部(1)(2 / 3)

醒來我才想起來,那個坐在廠門口給我指路的老頭兒,就是我要找的推銷員,他曾多少次到配件門市部,跟我簽了好多個購銷合同。我在夢裏竟然沒認出他,反讓他又騙了一次。

那是我一生中最清閑的幾年,我在鄉農機站當統計和油料管理員。統計的活兒是一年報兩次報表——半年報和年度報表。這個活兒我早就幹熟練了,不用動腿也不用動腦子,報表下來坐在辦公室一天填完,放一個星期再蓋上公章報到縣農機局。農機站的公章我管。站長老馬對我很放心。管公章是一件麻煩事,每天都有來開證明的駕駛員,那時去外麵辦個啥事都要開證明。馬站長文化不高,字寫得也不好,經常把證明開錯,讓駕駛員白跑一趟縣城。後來他就讓我寫證明,寫好遞給他蓋章。再後來就把公章交給我了。農機站有兩個管用的章子,公章和我的私章,都在我手裏。私章是在供油本上蓋的,掛在我的鑰匙鏈上,我經常不在辦公室,我和老馬都喜歡下鄉,來辦事的駕駛員就開著拖拉機四處找我們。大泉鄉有十三個村子,西邊7個,東邊5個。駕駛員先開車到十字路口的小商店門前,打問我們朝哪個方向走了。小商店更像一個不炒菜的小酒店,門前一天到晚坐著喝散白酒的人,濃濃的酒味兒飄到路上。我和老馬騎自行車路過,常有人喊馬站長過去喝酒,老馬知道下去有酒喝,就說不了,忙呢。

隻要我們下到村裏,拖拉機師傅馬上把機器停了,不管是在耕地還是播種,都停了,剁雞炒菜陪我們喝酒。駕駛員說得好,你們也不是經常來,耽誤就耽誤半天。酒喝到一半,聽到突突的拖拉機聲,辦供油證的駕駛員找來了,他們在小商店門口打問清楚我們朝東走了,就在東邊的幾個村子挨個找,很快找到了。

春天播種時我們必須要下村裏,檢查工作的內容每年都不一樣,有時是督促農民在種子中拌肥料,有時是讓農民把單行播種改成雙行,這就要改造或新購買播種機,過一年又重新改成單行。但有一個內容每年不變,就是讓駕駛員必須把路邊的莊稼都播直,這樣苗長出來好看。路邊的莊稼都是長給人看的,那是一個鄉的門麵,上麵檢查工作的領導,坐小車掃一眼,就知道這個鄉農業種植抓得好不好。所以,路邊的莊稼一要播直,有樣子。二要把縣上要求必須種的莊稼種在路邊。三要把肥料上足,長得高高壯壯,把後麵長差的莊稼地擋住。

老馬幹這個工作很賣力,看到有駕駛員播不直,就親自駕駛拖拉機播一趟。下來大聲對駕駛員說,把眼睛往遠裏看,不要盯近處,盯著天邊邊上的雲,直直開過去,保證能播直。駕駛員都佩服他。

我從來沒開鏈軌車播過種,不知道照老馬說的那樣眼睛盯住天邊的雲一直開過去是什麼感覺。那些年我的注意力都在天上。我寫的一首叫《挖天空》的詩,發表在首府文學雜誌上,好幾年後我見到雜誌編輯,她向同事介紹我說:這就是那個站在院子裏,拿一把鐵鍁挖天空的人。

那是我寫的許多天空詩歌中的一首。我天天看天,不理會地上的事情,連老馬都埋怨我,嫌我工作不認真,懶。他不知道我這個鄉農機站的統計員,在每天統計天上過往飛機的數字。

每天都有飛機從縣城上空飛過。我把從東邊來的飛機叫過去,從西邊來的叫過來。我在筆記本上記今天過來一架,過去一架,別人看不懂我記的是什麼。有時候過去三架,過來兩架,一架過去沒過來。我就想,那架飛機在西邊的某個地方過夜,明天會多一架飛機過來。可是,第二天,過去三架過來三架,那架過去的飛機還沒過來,我想那架飛機可能在西邊過兩天再過來。第三天那架飛機依舊沒過來,第四天還是沒過來,我就想那架飛機可能不過來了,一直朝過去飛,這樣的話,它就再不過來。有些東西可能隻過去不過來。

也可能它在什麼地方落下來,就像拖拉機壞在路上。飛機不會壞在天上。它壞了會落下來。或者落在沙漠,或者落在麥田,或者落在街道。飛機太可憐了,它在地上可落的地方不多,除了機場,它哪都不能落。它沒過來,肯定是落在哪了。

夜裏過飛機,我會醒來,我從聲音判斷飛機是過來還是過去。有時我穿衣出去,站在星空下看。飛機的燈很亮,像一顆移動的大星星,在稠密的星星中穿行,越走越小,最後藏在遠處的星星後麵看不見。

如果我醒不來,飛機的聲音傳到夢裏,我會做一個飛的夢。我從來沒在夢裏見過飛機,隻做過好多飛的夢。一個夢裏我趕牛車走在長滿堿蒿的茫茫荒野,不知道自己往哪走,也許是在回家,但家在不在前方也不知道,隻是沒盡頭地走。走著走著荒野上起黑風了,我害怕起來,四周變得陰森森,我聽到轟隆隆的聲音,像什麼東西從後麵攆過來,我不敢回頭看,使勁趕牛,讓它快跑。轟隆聲緊跟身後,就要壓過頭頂了,牛車一下飛起來,我眼看見牛車飛起來,它的兩個輪子在車底下空轉,牛的四個蹄子懸空,我還看見坐在牛車上的我,腦門的頭發被風吹向後麵,手臂高高地舉著鞭杆。隆隆的聲音好像就在車廂底下,變成牛車飛起來的聲音。

另一個夢裏我開著鏈軌拖拉機播種,眼睛盯著天邊的一朵雲,直直往前開。這是老馬指導駕駛員播種的動作。在夢裏我的視線很弱,周圍都迷迷糊糊。或許是夢把不相幹的東西省略了,夢是一個很節省的世界。我努力往遠處看的時候,那裏的天和地打開了,地平平地鋪向遠處,天邊隻有一朵雲。我緊握拖拉機拉杆,盯著那朵雲在看,突然聽見頭頂隆隆的聲音,一回頭,發現拖拉機已經在天上,我眼睛盯住的地方是遙遠的一顆星星,拖拉機在轟隆的響聲裏飛起來,後麵的播種機在空中拉出直直的播行。

更多時候我自己在飛,我的手臂像飛機翅膀一樣展開,額頭光亮地迎著風,左腿伸直,右腿從膝關節處豎起來,像飛機的尾鰭。過一會兒又左右腿調換一下姿勢。

我飛起來的時候,能明白地看見我在飛。看見帶我飛翔的牛車和拖拉機車底的輪子。自己飛起來時我看見我臉朝下,仿佛我在地上的眼睛看見這些。我在天上的眼睛則看見地上。

那時我還沒坐過飛機,也沒有機會走近一架真飛機,我甚至沒有去過飛機場,不知道飛機是咋飛起來的,我看見的飛機都在天上。我的夢也從不會冒險讓我開不熟悉的真飛機,它讓我駕駛著牛車和拖拉機在天上飛,那是我夢裏的飛機。我這樣的人,即使在做夢,也從來不會夢見不曾擁有過的東西。

隻要做了飛的夢,我就知道夜裏聽見飛機的轟隆聲了。飛機的聲音讓我夢中的牛車和拖拉機飛起來。飛機聲越來越小的時候,我回到地上。有時在半空中夢突然中斷,我直接掉落在床上,醒來望望窗外,知道有一架飛機剛剛飛過夜空。

我把跟飛有關的夢記下來。我喜歡記夢。我在農機站那幾年,記滿了一個日記本的夢。飛的夢最多。我經常夢見自己獨自在天上飛,有時一隻手臂朝前伸出,一隻並在身邊,有時像翅膀一樣展開。腿有時伸平,有時翹起一隻,像飛機的尾鰭。我變換著各種姿勢,讓飛的樣子盡量好看,我不知道誰會看見。我在天上飛時,一直沒遇見飛機。那樣的夜晚,飛機在遠處睡覺,或者從來就沒有飛機。或許一架飛機正在飛過,我被它的轟隆聲帶飛起來。這樣的夜晚有兩個天空。一個星雲密布,飛機轟隆隆地穿行其間,越飛越遠。而我做夢的天空飛機還沒有出世,整個夜空隻有我在飛。

帕麗又來配件門市部看飛機。自從金子帶她來看過飛機,她就認定城東這一塊飛機最多,旦江的飛機不管從哪開來,總要經過這裏。帕麗來時先約上金子。有時金子先到,坐在門口等帕麗。有時帕麗先到,站在路邊等金子。帕麗和金子一樣不喜歡進配件門市部,不喜歡貨架上油糊糊的鐵東西和裏麵油汙鐵鏽的味道。但她喜歡跟我說話。說話時眼睛直勾勾看著我。

帕麗每次來我都有點緊張,她當著金子的麵也眼睛直勾勾看我。她仰臉看飛機時眼睛卻是迷幻的。好多看飛機的人眼睛都不一樣。飛機過來時,我的注意力都在看飛機的人身上。我不喜歡跟一群人看飛機。我喜歡一個人站在荒野,仰頭看一架飛機在天上。可是那樣的時候很少,因為飛機順著地上的路在飛,它經常飛過的地方,必定是人多處。人多眼睛就多,心思也多。越來越多的人跟著帕麗來城東看飛機,我擔心飛機的秘密會保不住。大家都知道了城東這一塊飛機最多,他們會不會也想到這裏是飛機的交叉路口?進一步想到飛機是順著地上的路在飛呢。

後來我相信或許沒有人這樣去想。這樣想事情要有這樣的腦子,好多人的腦子不會往天上想,大多是湊熱鬧看看飛機,又低頭忙地上的事。哪有我這麼閑的人,天天看天。

帕麗很早就知道我是詩人。我和金子談戀愛那時,金子帶我去看帕麗,金子說我是大泉鄉農機站的,帕麗看我一眼,對金子撇撇嘴。金子又說我會寫詩,是詩人。帕麗眼睛亮了一下。那時帕麗還沒跟旦江戀愛,我也不知道每天頭頂過往的飛機有一架是我們縣的旦江開的。我隻是喜歡看飛機。我和飛機的緣分很小就結下了,村子旁種了大片的蓖麻,大人說,蓖麻油是飛機上用的。那時我連天上的飛機都很少見過。但蓖麻油是飛機上用的這句話卻影響了我的童年,我經常一個人鑽進蓖麻地,隔著頭頂大片大片的蓖麻葉子看天空。後來每當我看見飛機,就想起大片的蓖麻地。再後來我開了這家農機配件門市部,開了兩年,這期間我為小時候的夢想做了一件事。到現在都沒有人知道,我開的是一家飛機配件門市部。

帕麗來看飛機都打扮得很漂亮惹人。我知道好多年輕人是追著看帕麗來的。帕麗不怎麼理他們。飛機沒來時帕麗就眼睛看著我說話,我不記得她說過些什麼,隻看見塗得紅豔豔的嘴唇在動。她說起話來嘴唇不停,我根本插不進話。她可能隻是想讓我聽她說話,並不打算聽我說什麼。

那天帕麗翻看我的筆記本,上麵有我寫的詩。我把寫好的詩記在一個硬皮筆記本上,放在門市部櫃台裏。

帕麗說,你寫的詩真好,我一句都讀不懂。

帕麗說,我早就跟金子說,讓你給我也寫一首詩。金子經常說你給她寫詩,把她寫得美極了。金子說,她跟你說了,你不寫,說你隻給她一個人寫詩。

我看著帕麗說,寫詩要有靈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