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飛機配件門市部(1)(3 / 3)

帕麗說,怎樣才能讓你有靈感。帕麗眼睛直勾勾看著我。她不知道我把她寫到詩裏該是多麼美,她本來就美。

一次,帕麗從烏魯木齊回來,跟金子說,旦江帶著她坐飛機了,旦江開著飛機,她就坐在旦江旁邊。她還說,飛機沒有方向盤,旦江在天上手放開開飛機,就像那些男孩子雙手撒把騎自行車一樣。

那飛機轉彎的時候咋辦?金子問。

朝左拐的時候,旦江朝左挪一下屁股。往右拐的時候,就右挪一下屁股。帕麗說。

金子唯一能向帕麗誇耀的是我把她寫到了詩裏。在帕麗看來,我把金子寫進詩裏,就像旦江把她帶到天上一樣神奇。她不知道被寫進詩裏是什麼感覺。就像金子不知道坐在開飛機的旦江身邊是什麼情景。

晚上熄了燈,金子跟我說,她聽帕麗說坐著旦江開的飛機,在雲上飛來飛去,可羨慕了。說跟著我到現在隻坐過小四輪,突突突突的,黑煙直往嘴裏灌。

金子說話的時候,我麵朝房頂默默地躺著,我在等一架飛機,我知道每晚這個時候,有一架飛機過去,然後到半夜,又有一架飛機過來。我得等它過去了再睡著。有時候好多天沒有飛機過去,我等著等著睡著了。這個晚上飛機會不會過來呢,我眼睛朝上望時,能直接穿過房頂看見星空。

過了一會兒,金子側身鑽進我的被窩,我把金子摟到懷裏,金子說,帕麗也很羨慕我,我跟她說,你給我寫了好多詩,她都羨慕死了。我跟帕麗說,我們家老公寫詩的時候,腦子都在天上轉,跟飛機一樣。金子說,帕麗想讓你給她也寫一首詩。我說我們家老公隻給我一個人寫詩。

就在這時我聽見飛機的聲音,整個天空轟隆隆地在飛,我突然翻過身,像我無數次在夢中飛翔的那樣,臉朝下、胸脯朝下,手臂展開,一下一下地朝上飛,身體下麵是軟綿綿的雲,她托舉著我,越飛越高。

我不統計夢見的飛機,盡管我知道夜裏有飛機過,被我以飛的方式夢見了。但我不統計。也從來不估計。不像我做農機報表,有的村子太遠,去不了,不想去,就把去年的報表翻出來,以去年的數字為依據,再估計著加減一個數字,就行了。其實去年我也沒去過這個村子,去年的數字是在前年基礎上估計的,前年的數字從哪來的呢,肯定是在大前年基礎上估計的。好像每年都顧不上去那個村子,它太遠,站上又沒小車,騎自行車去一天回不來,遇到下雨,路上泥濘,幾天都走不成。我做年終報表的時間很緊迫,報表發下來,到報上去,也就一周時間,全鄉十幾個村子,一天跑一個,也不夠。一天最多能跑一個村子,上午去到幾個農機戶問問數字,進了門肯定是出不來的,統計數字的時候,外麵院子已經在剁雞炒菜了,數字沒統計完,菜已經擺上桌子,主人說邊吃邊喝邊統計,酒一喝開就數指頭劃拳了,誰還有興趣給你報數字,一場酒隨便喝到半下午,剩下的時間,就僅夠騎自行車搖搖晃晃回家。所以報表來了,就近村子跑跑,遠點的就顧不上。

每年這樣,我在大泉鄉的好多年,年年做報表,全鄉14個村莊,有一個村莊我可能從來沒有去過。我隻是從統計報表中知道這個村莊叫下槽子,知道村裏有一台鏈軌拖拉機,一台東方紅28膠輪拖拉機,這個數字咋來的我忘了。可能是我到農機站那年隨便填的,我調到這個鄉農機站是那年的11月,上班沒幾天局裏的年報就來了,要求一周內報上去,下去每個村子跑數字顯然來不及。我找出去年的年報,挨個地抄數字,給一些村子增加一些拖拉機,因為農機保有量每年都要增加的,這個叫下槽子的村莊竟然沒有拖拉機,我覺得不可能,一個村莊怎麼能沒有拖拉機呢,沒拖拉機地怎麼耕呢,我很衝動地給它加了一台鏈軌拖拉機,又覺得它還需要有一輛搞拉運的輪式拖拉機。後來我弄清楚那是個牧業村,地少,一直雇用鄰村的拖拉機耕地。但是晚了。拖拉機已經填在報表上,不可能劃掉。隻能再增加,我覺得它還應該有幾台小四輪拖拉機,以後幾年我就每年給它增加一台小四輪拖拉機,我的膽子小,不敢一下加太多,覺得加多了心裏不踏實,就一年年地加吧,因為加一台拖拉機,就要為它編一個車主的名字。這個車編給誰家呢。我到鄉派出所找到下槽子村的戶口簿,把兩台大拖拉機落到兩個大戶人家,小四輪就隨便落了,反正這些人家遲早都會有拖拉機的。

每年我都想著去下槽子村看看。或找個下槽子村的人問問情況。可是,從來沒有下槽子村的人到我辦公室辦過事。好像那個村莊沒有事。我給站長老馬說,我們抽空去趟下槽子吧。老馬說太遠了,去了一天回不來。

那個讓人一天回不來的村莊,就這樣阻礙了我。

帕麗飛機不來的日子,我一個人看飛機,聽到天空隆隆的聲音我從門市部出來,仰頭看一陣,把飛機目送走,然後回店裏,在筆記本上記下過來或過去。其實坐在店裏聽聲音就知道飛機是過來還是過去,我出來是讓飛機看見我。因為我知道飛機駕駛員眼睛盯著這條路,其他地方或許他會一眼掃過,但是這個三岔路口他會仔細看,三條岔道通三個地方,走錯就麻煩了。他探頭下看時,準會看見仰頭望天的我。每次都是我一個人在望。他會不會被我望而害怕?

理發店小趙也喜歡看飛機。隻要聽見飛機響聲,準能看見小趙站在路上,脖子長長地望天,有時手裏還拿著剪刀,店裏理發的人喊她也不理會。小趙看飛機的樣子和帕麗一樣好看,我站在對麵,看一眼小趙,望一眼飛機。小趙因為喜歡看飛機,我覺得她跟別的女孩不一樣。喜歡看飛機的女孩腰身、脖子、眼光都有一種朝上的氣質,這是我喜歡的。我和小趙時常在飛機的隆隆聲裏走到一起。有時我把飛機看丟了,小趙就湊過來,給我指雲後麵的那個小點。小趙指飛機的時候,我看見她白皙的胳膊,細細的手指,一直指到雲上。

小趙美容店的名字是我寫的。配件門市部開張的第二個月,路對麵開起一家美容店。店主小趙和我妹妹燕子很快成了朋友。小趙聽燕子說我會寫詩,是個文人,就讓我給理發店起個名字。我想了半天,沒想出來。小趙說,你先給我寫上“美容店”三個字吧,以後想好名字再加到前麵。小趙要去買紅油漆,我說我店裏有。我寫招牌時買了一大罐紅油漆,剩好多呢。

寫字時我站在凳子上,小趙在下麵給我舉著油漆罐。“美容店”三個字直接寫在門頭的白石灰牆上,跟我的“農機配件門市部”一樣。我寫一筆,刷子伸進油漆罐蘸一下,有一點紅油漆滴在小趙的手上,小趙的手又小又白皙,她的脖子也白皙,從上麵甚至看見領口裏麵的皮膚,比手更白皙。我不敢多看。第一個字“美”就沒寫好,寫“美”時我往下多看了幾眼,下來後發現“美”寫歪了。

我站在凳子上寫字時好多人圍著看,我寫一個字,扭頭看看下麵。沒人說一句話。寫完後我下來站在他們中間一起看。還是沒人說一句話。我看看小趙。小趙說,寫得真好。

但我覺得“美”真的沒寫好。不過小趙說好了,也許不錯吧。字都是這樣,剛寫到牆上,看著別扭不順眼,或許看幾天就順了。我坐在配件門市部門口,看了好些天,仍然覺得那個“美”沒寫好,一點不美,呆呆的。等想好了店名,往“美容店”前麵寫名字時,我把“美”塗了重寫一下吧。我想。可是,直到我賣了配件門市部,離開縣城到外打工前,都沒想好名字,美容店成了它的名字。

來理發的大多是過往司機,有汽車司機、拖拉機司機。好像車開到這兒,司機的頭發就長長了。小趙不喜歡給司機理發,一來司機頭上都是油,車壞了司機就要頭伸到機器裏修,洗司機的頭太費洗發水。二來司機嘴裏沒好話,啥髒話都能說出來,要碰到太耍賴的司機,小趙就把我喊過去,坐在一旁看她理發。

沒活兒幹時小趙就坐在門口,她知道我在看她,朝我笑。有時走過來,和我妹妹燕子說話,她過來時,手裏總抓著一把瓜子,給燕子分一點,給我分一點。她給我瓜子時手幾乎伸進我的手心,指頭挨到手心,我的手指稍彎一下,就能握住她的手。她每次隻給我幾顆瓜子,我幾下嗑完,她再伸手給我一點。瓜子在她手心都焐熱了,有一股手心裏的香氣。

每天都過飛機。帕麗來看飛機的時候,我們都出來幫著看。更多時候帕麗在別處看飛機,或者帕麗的飛機沒來,天上飛著我和小趙的飛機。小趙比我看得仔細,我隻是看看飛機是過來還是過去,然後回店裏記到筆記本上,小趙一直看到飛機飛遠,看不見。

我和小趙很少說過話,飛機來的時候我們走到一起,其他時候隻是隔著馬路看。有時我背對小趙,也能感到她隔路看我時的眼神。小趙也能覺出我在看她,隻要我盯著她看一會兒,她總會扭過頭來對我笑笑。現在想來,我和小趙隻是隔著馬路遠遠地看了兩年,然後我賣了門市部走了。

帕麗第一次帶飛行員丈夫旦江來我家是在8月的一個傍晚,正如旦江在二十多年後的網文中寫的那樣,正是秋天,我們家菜園裏的蔬菜都長成了,養的雞也長大了,金子高高興興宰了一隻雞,從菜園裏摘了半盆青辣子,整個雞剁了跟青辣子炒在一起,用一個大平盤盛上來。帕麗和旦江都沒見過這種吃法,一盤菜就把飯桌占滿了。

接下來就是旦江在網文中寫的那個重要時刻,旦江看著堆得小山似的一大盤菜,吃了一口,味道奇香,跟以前吃過的辣子炒雞都不同,旦江就問,這叫什麼菜。我脫口而出,大盤雞。

在以後多少年裏傳遍全新疆全中國的大盤雞,就這樣發明了。我卻一點記憶都沒有。我隻記得跟飛行員旦江一見如故,酒喝得很投機,邊喝我邊向旦江打問飛機的事。我問飛機輪子是咋樣的,多大,跟哪個型號的拖拉機汽車輪胎一樣。飛機那麼大的機器,上麵一定有好多大螺絲吧,那些螺絲都是什麼型號。

旦江說他隻駕駛飛機,保養維修都有專人負責。

我說,你經常開飛機從我們縣城上空過,從空中看我們縣城是什麼樣子,能看見啥。

看不見啥。旦江說。就是一片房子,跟火柴盒一樣。

那你在天上怎麼掌握方向?我們在地上開拖拉機都有路,飛機在天上也有路嗎?

旦江看看我,端起酒杯說,喝。

旦江即使喝醉了也沒向我透露過飛機的任何秘密,這讓我對旦江更加敬佩。開飛機的人心裏一定有好多不能讓別人知道的秘密。但旦江做夢都不會想到,我心裏也有一個有關飛機的大秘密。我也不能把這個秘密說出去。如果我說給旦江,旦江回去告訴管飛機的人,說飛機飛行的秘密已經被人知道。那樣的話飛機肯定會改道,沿著別的道路飛行,不經過我們縣城。

有一次酒喝到興頭,我幾乎問到了關鍵的問題,我問,你開的飛機在天上壞了,怎麼辦?比如一個大螺絲斷了,假如正好在沙縣上空壞了,你會選擇降落在哪?

最好是返航。旦江說。找最近的機場迫降。

那沒時間返航呢?就像拖拉機突然在路上壞了,動不了了。

那就選擇平坦地方降落,比如麥地,麥地是平的。包穀地棉花地都有溝,顛得很。

那天晚上我夢見自己開著小四輪在天上飛,車鬥裏裝滿特大型號的零配件。我聽誰說一架飛機在天上壞了,說壞的地方很高,在一堆像草垛的雲上麵,我開著小四輪滿天找壞掉的飛機。我的夢做到這裏沒有了。做夢有時跟作文章一樣,開一個頭,開好了津津有味做下去。有時夢也覺得這樣做下去沒意思,就不做了。我關於飛的夢都是半截子,我從來沒做過一個完整的飛的夢。也許連夢都認為飛是不可能的事,做一半就扔了。但我跟飛有關的門市部卻一直開了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