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飛機配件門市部(2)(1 / 3)

十一

我開農機配件門市部那年,從鄉裏到縣裏,到處是倒閉的公家的修理廠和農機公司,那些公家的農機庫房裏,堆滿大大小小的農機配件。我騎摩托車在鄉裏縣裏和附近的團場轉,找到那些公家的農機庫房,想辦法認識管庫房的人,塞一點好處,裏麵的東西就可以隨便撿了,好多地方的機耕隊撤了,農機配件當廢鐵處理,裝一車鬥,估個價就拉走。我除了撿一些好賣的拖拉機零配件,隻要看到特大號的螺絲,我是不會放過的。那些特大的螺杆螺帽,庫房保管員都不知道是啥機器上的,隻說在庫房躺了好多年,庫房保管員見我買這樣的特大螺絲,對我刮目相看,他猜想我手裏肯定有一台了不起的特大機器。

我把收購來的大大小小的螺杆螺帽擺放在櫃台。特大號的螺絲櫃台放不下,堆在地上。我是學機械的,知道這些螺杆螺帽的用處。它們用來連接固定東西,機器都是由許多個零部件組成,這些零部件都靠螺杆螺帽連接在一起,連接件是最容易壞的。我還收購和這些螺絲相配的各種型號的扳手,有活動扳手、固定扳手,擰大螺絲的扳手加長管。我的門市部螺絲型號最全。這是一個汽車師傅說的,他的汽車上一個不常用的螺絲斷了,去了好多地方,最後竟然在我這裏找到了。還有一個搞過大工業工程的老師傅看了我的這些螺絲後,點了好幾個頭,說,年輕人,等著吧,等到一個大事情你就發大財了。等不到,就是一堆廢鐵。

他不知道我等的是一個天上的東西。我在等一架飛機。可是我不能給他說,給誰都不能說。

我的門市部賣給別人那天,這些螺杆螺帽沒有同農機配件一起賣掉,人家不要。我找了兩輛小四輪拖拉機,拉了三趟,把它們運到城郊村的院子,我離開沙縣後,我弟弟把它們全賣給房後麵搞電焊的老王,聽說賣了五千多塊錢。

我說,賣這麼便宜。我弟弟說,按公斤賣的,一公斤8毛錢,我買的最大一個螺帽有拖拉機輪胎那麼大,當時它躺在打井隊院子,上麵坐著幾個人,我問這個螺絲帽的螺杆呢,這麼大的螺絲帽,它的螺杆一定頂天立地。打井隊的人也不知道它的螺杆是什麼樣子,隻知道這個鐵東西在這裏扔了好多年,因為太重,誰也拿不走它。我花了很少一點錢買下它,叫來一輛小四輪拖拉機,又找了幾個朋友,帶著繩索撬杠,折騰半天,這個鐵家夥隻挪動幾公分。最後,我隻好把它存放在打井隊院子,等有用處的時候我再拉。

以後我也忘了這個大家夥。多少年後,有一天我回沙縣路過打井隊院子,才回想起這個大螺帽。進去找,以前放大螺帽的地方已經變成一片菜地,問鋤草的老頭兒,直搖頭,說他從來沒見過那麼大一個螺帽。拖拉機輪胎大的螺絲帽,可能嗎?那得用多大的扳手擰它。問打井隊的負責人,說打井隊早散了,他就是井隊的職工,這個院子十幾年前就賣給他了。

十二

每年都有好多新購的拖拉機。自從我開了拖拉機配件門市部,找我報戶口辦油料證的人直接把拖拉機開到門市部門口,事情辦完順便買幾個農機配件,再請我到一旁飯館吃大盤雞。我能感到路上的拖拉機在年年增多,但不會多過我報表中的數字。鄉領導需要我們加大農業機械化發展速度,這是年終縣上考核鄉上的重要指標。我們站上也需要快速增加拖拉機馬力數,這樣分配給我們的平價柴油就會多。平價柴油是按馬力分配的,一馬力一年分多少油,有規定。那些年我無端增加了多少拖拉機,那些報表中的拖拉機擁有量和馬力數,有多少是真的,多少隻是數字,我自己也不清楚。

好多拖拉機隻是一個數字,沒有耗油、沒有耕作、沒有發出突突的聲響。它們隻存在於報表中,每年增加。這些虛數字,有個別被真實的拖拉機填補,因為每年都有農民購買拖拉機,拖拉機的數量在每年增加。多少年後,這裏的拖拉機數量遠遠超過我編的數字。有的人家大小拖拉機三四台。我虛編了那麼多拖拉機數,到後來全成真的。我沒想到農機的發展速度遠遠超出我的編造能力。

編造一台拖拉機,就要同時編造一個機主。在我的農機報表中,那些村莊的好多人家,擁有了各式各樣的拖拉機,他們開著它幹活兒,每年的耗油量、耕地畝數、機耕費收入、修理費都統計在報表中。這些在報表中擁有拖拉機的人,並不知道自己有拖拉機,他們雇別人的拖拉機耕地播種,給別人付機耕費。幾年後,他們中的一些人真的買了拖拉機,到農機站來報戶。我在戶口簿上看到他們的名字。

那時我想,等哪年我調離這個鄉的時候,一定花點時間,把全鄉的拖拉機數搞清楚。我當了十幾年拖拉機管理員,我想知道報表中的數字和實際的差距,究竟有多少虛構的拖拉機,有多少真實的拖拉機。我似乎覺得自己需要一個真實的數字。就像我夢中在天上飛的時候,知道有一個地。但我沒有實現這個願望。我的調離通知下來時,已經沒時間去幹這個事了,我被調到另一個鄉當農機管理員。

那個鄉也在城郊,我在那裏工作了一年多,做了兩次農機年終統計報表,然後我辭掉工作到烏市打工。到現在我還記得那個鄉有17個村子,是我從鄉政府報表中抄的。我調去的時候是11月,直接趕上了年終報表。

我給站長說,我剛來,對這個鄉情況不熟悉,想下去跑跑數字。

站長說,你閑得沒□事了。你不是老統計了嗎,咋樣報報表不知道嗎?

我花了一周時間,在去年報表的基礎上做一些改動,變成今年的。這對於我是輕車熟路。我想把今年的報表應付過去,明年開春搞春耕檢查時好好把全鄉的村子都跑一遍,把全鄉的拖拉機數調查一下。我在大泉鄉留下遺憾,工作十幾年最後竟然沒機會把農機數搞清楚。在金溝鄉不能再胡整了。我懷疑我照抄的這些數字可能都是假的。既然是假數字,那隨便改改就無所謂。還是等明年好好統計吧。

第二年我都幹啥了,記不清,好像突然年終報表就下來了,一年就要結束,根本顧不上去調查那些數字。最後一年我隻匆匆做了半年報就辭職走了。走之前我把曆年的統計報表轉交給一個同事,我好像還翻開去年的報表看了看,我對自己編的一些數字似乎有點不放心。我給這個鄉新編了多少拖拉機數字現在全忘了,隻記住全鄉的村莊數:17。這是我從鄉上報表中抄來的數字,一直沒變過。啥都可以編,村莊的數字不能編。這是我認為的一個原則。

在這17個村莊中,有一個叫野戶地的村子我始終沒去過。我想起在大泉鄉待了十幾年,那個叫下槽子的村莊也一直沒去過,我經常到村裏轉,轉了那麼多年,都沒轉到那個村莊。調到金溝鄉的一年多,我也跟隨鄉上的各種檢查團去村裏,我以為這個鄉的村莊全走到了,卻沒有。報表中的野戶地村我一直沒去過。

現在想想,即使我再多待幾年,可能也不會走進那個村子。因為野戶地村或許根本不存在,它隻是在報表中有一個村名,有戶數人口數,有土地麵積,有農機擁有量,有一個戶口簿,有每家的戶主和家庭成員名字及出生日期,鄉上的各種通知都發往這個村子,鄉長在講話報告中經常提到這個村子,表揚這個村的村長工作能力強,表揚村民素質高,從來不到鄉上告狀找事,鄉上安排的啥事都按時做完,最難做的事情都安排給這個村。這個村莊是農機推廣先進村、計劃生育先進村、社會治安先進村,村裏電視最多、村民收入最高,我從來沒有走進這個村莊,我懷疑它很可能隻在報表中。就像我在大泉鄉從沒去過的那個下槽子村,我也不敢保證它是否真的存在。我每次說去下槽子,馬站長都說太遠了,路不好。也許根本沒有一條路通向那裏。

十三

我一直想著給帕麗寫一首詩。我覺得和帕麗有一種秘密的緣分。她經常來配件門市部看飛機。她看旦江的飛機。她不知道我在看誰的飛機。我天天看飛機,就喜歡跟我一樣愛好的人。甚至喜歡走路仰著頭的人。我上小學時,村裏的語文老師就是一個仰頭走路的人,我老擔心他被地上的土塊絆倒。他很少看地上。他喜歡站在房頂看遠處。有一天,語文老師從房頂掉下來。我們半年時間沒上語文課。聽說老師把腦子摔壞了,教不成學了。

帕麗走路胸脯挺挺,目光朝上,金子也是。還有小趙。我想讓帕麗和小趙認識。因為小趙也喜歡看飛機。但帕麗不跟小趙說話。帕麗穿著紅裙子黑高跟鞋,高傲得很。她仰頭看飛機,其他人跟著看,看完她就騎自行車走了。她上車子時左腳踩在腳鐙上,右腳蹬地助跑幾步,然後裙子朝後飄起,一會兒就飄遠了。

一次帕麗來看飛機,等了半天飛機沒來。帕麗就坐在櫃台邊跟我說話。帕麗的眼睛又大又深又美麗,我不敢看她的眼睛,但她硬把眼睛遞給我看。她可能想讓我記住她的美麗,然後把她寫到詩裏。

帕麗盯著櫃台下一個大螺絲問我這是幹什麼的。我說,我也不知道能幹什麼。在廢品站看見了就買了來,肯定是大機器上的。

我知道帕麗坐過飛機,就問飛機上的螺絲都很大吧。

飛機都被鐵皮包著的,看不見螺絲。帕麗說。

那飛機輪子多大你看見了吧?

跟拖拉機輪子差不多吧。帕麗說。

那天旦江來我家喝酒,我也問了相同的問題。旦江說,飛機有兩個秘密,一是飛機的動力,隻有專門的技師才能接觸到。二是駕駛室,這一塊的秘密隻有飛行員知道。所以,我們飛行員隻知道怎樣操縱讓飛機起落飛行,但不清楚它的動力部分是怎樣運行。管動力的技師隻知道機器的秘密,但不知道怎樣把它開到天上。

旦江的話讓我覺得飛機和拖拉機似乎一樣,有開車的有修車的。好多開車的不會修車。但開車修車卻不是秘密。為啥開飛機和修飛機會成秘密?這可能是因為從地上跑,到天上飛,這中間本來就有一秘密。這個秘密很早就被我們的夢掌握,後來又被少數人掌握。我是知道這個秘密的少數人。因為我學過機械,知道飛機是一個大機器,大機器是由大零件組成。除此我還知道飛機順著地上的路在飛,這一點整個沙縣隻有我一個人知道。我一直收集大零件。那些堆在櫃台旁和庫房裏的大零配件,經常讓我覺得自己是一個幹大事情的人。

帕麗不知道這些大零件幹什麼用。小趙也不知道,她天天在路對麵看我,跟我一起看飛機,但她做夢都不會想到吧,我真正做的是啥生意。連幫我看店的小妹燕子都不知道。金子對那些鐵疙瘩也沒興趣。在金子眼裏我隻是一個鄉農機管理員,一個賣拖拉機配件的人。她不知道我一直掛著農機配件門市部的牌子,在賣飛機配件。這裏天天過飛機,隻有我想到做天上的生意。

金子一直羨慕帕麗,她和帕麗一樣漂亮,在學校時都是班花,帕麗找了飛行員丈夫,掙的工資多,給帕麗買好多漂亮衣服。她卻嫁給一個鄉農具管理員,也調不到縣上,每天騎一輛破自行車往下麵跑。還住在城郊村的土房子。金子羨慕住樓房的人,冬天不用早晨起來架爐子,尤其天剛亮時,爐子的火早滅了,屋裏冰冷,隻有被窩裏是熱的,那時候誰都不想出被窩。早晨架爐子一般是我的活兒。我把火生著,屋子慢慢熱起來時,金子起來做飯,女兒要睡到飯做熟,房子燒熱了才起來。

金子最年輕美麗那些年,和我住在城郊的維族村莊,土路土牆土院子,我們在院子生了女兒,門口的沙棗樹跟女兒同歲,我和金子結婚那年冬天,金子想吃沙棗,我在街上買了一袋。第二年春天,對著屋門的菜園邊長出一棵沙棗苗,金子先發現,叫我出來看。她用枝條把樹苗護起來,經常澆點水。金子的身子漸漸豐滿起來,等到11月,我們的女兒出生,沙棗樹已經長到半米高,落了它的第一茬葉子。等我們搬出這個院子時,沙棗樹已經長過房頂,年年結棗子給我們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