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這個院子住了好多年,菜園裏每年都長出足夠的蔬菜。我結婚前不吃茄子。吃了惡心。我媽說小時候燒生茄子吃,造的病。住進城郊村院子的第一個春天,我在菜園種了一塊西紅柿,一塊辣子、幾行黃瓜、一塊豆角,菜苗長出來後,金子說怎麼沒有茄子。我說我不吃茄子。金子說,你不吃我還要吃,我肚子裏的孩子要吃。金子從路對麵鄰居家要了茄子苗,把辣椒拔了,栽上茄子。我從那一年開始吃茄子。金子炒茄子裏麵加一些芹菜、豆角和辣子,漸漸地我不覺得茄子難吃,茄子從此成了我最愛吃的蔬菜。
我在這個院子寫出了我的第一本詩集,大都是寫雲和夢。我的心事還沒落到地上。甚至沒落到這個家和金子身上。金子給帕麗誇耀我給她寫了好多詩,其實我沒給金子寫過詩,她正在比詩還美的年齡,我想等她老了,再給她寫詩。可是她一直不老,多少年後,跟她同齡的人都老了,帕麗老了,小趙可能也老了,金子一直沒老。到現在我一直沒給她寫一首詩。
十四
有一陣我想調到縣氣象局工作,鄉上一個同事的媳婦在氣象局上班,我在他家裏吃過飯。同事媳婦說氣象局的工作就是天天望天。我想,我要幹這個工作一定能幹好,因為我不幹這個工作都天天望天。天上的事我知道太多了。我可能適合統計天上的事情,地上的事多一件少一件,也許不重要。就像那些村莊的拖拉機,多一台少一台,有啥呢。我想讓它多一台,改個數字就行了。
我統計過往飛機的時候,順便把每天刮什麼風,風向大小都記了。我把風分成大風、中風和小風。大風是能刮翻草垛的風,一年有幾次,我們這裏還有一種黑風,我也歸入到大風中。黑風就是沙塵暴,一般來自西北邊,一堵黑牆一樣從天邊移過來,從看見到它移到跟前,要有一陣子。路上的人趕快回家,掛在外麵的衣服收回去,場上的糧食蓋住。黑牆漸漸移進,越來越高,空氣凝固了,不夠用了。那堵頂天的黑牆在快移到跟前時突然崩塌下來,眼前瞬間淹沒在黑暗中。呼吸裏滿是沙塵,沙塵中裹脅著大大的雨點,落在身上都是泥漿。
中風是能刮跑帽子的風。小風剛好能吹動塵土和樹葉,又吹不高遠。再小的風就是微風了,不用記。
我們這個地方多數是西北風,東南風少。我統計風的時候,又順便把雲和雨雪統計了。雨雪好統計,每年下不了幾場雨,冬天雪下得勤一些,也沒有多少場。
雲比較難統計,我就用詩歌描寫,看到有意思的雲,我就描述一番。描寫的時候還抒情。我把好多情抒發在雲上。我想抒情時就逮住天上的一朵雲。我把雲分成忙雲和閑雲。還有白雲和彩雲。我主要關心雲的忙與閑。雲在天上趕路的時候,我停下看雲。滿天的雲在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整個天空變成一條擁擠的路,雲擠雲,有時兩朵雲跑成一朵,有時一朵跑成好幾朵。雲忙的時候比人忙。閑雲我不說了,如果雲在天上看我,一定認為我是地上的一個閑人。
我一直沒像描寫雲一樣描寫過飛機。我隻記錄每天過往的飛機。我不描寫它。飛機是不能描寫的。雲可以描寫。可以寫雲的詩。
我描寫雲的本子放在配件門市部櫃台裏麵,我在外麵看天看雲,想好了回來趴在櫃台上寫。我不在的時候,小趙經常過來和我妹妹說話,還翻出我寫雲的本子看。我知道小趙喜歡看我寫雲的詩以後,就寫得更勤了,每天寫一首詩,跟過來過去的飛機數字記在一個本子上。小趙肯定看不懂那些過來過去的數字是什麼意思。但她或許看懂了我寫雲的詩,我在門市部時,她朝這邊看得更勤了。
小趙第一次給我理發是一個黃昏,我騎車回來,小趙和燕子坐在門口聊天,小趙說,哥,你該理發了。那時我頭發茂密油黑,喜歡留長發。小趙給我理過有數的幾次發,都是在黃昏。在漸漸暗下來的理發店裏,小趙的手指在我的頭發上緩緩移動,她好像在數我有多少根頭發,我的每一根頭發梢都感覺到她的手指,耳朵和脖子的皮膚也感覺到了,理鬢角時她的手背貼在我的臉上,她理得仔細極了。
小趙男朋友穿著嶄新西裝,戴著大墨鏡回來那天,我正好在門市部,沒看清他長啥樣,以為是一個來理發的,進來出去晃了幾下就走了。後來燕子說那是小趙的男朋友。
小趙的事都是小妹燕子講給我的。我去農機站上班後,剩下的時間就是燕子和小趙的,有顧客時各自招呼一下,更多時候,兩個人坐在窗口看路上過往的拖拉機汽車,小趙把自己的事全說給燕子,燕子又說給我。
燕子說,小趙男朋友是做生意的,經常坐飛機全國各地跑。他這次是坐飛機到伊犁,又坐小汽車回來。說在伊犁談成一筆進口鋼材的大買賣。
小趙讓她男朋友帶她坐飛機,男朋友說坐飛機危險得很,有一次他坐的飛機在天上壞了,說是一個螺絲斷掉了,天上又沒有修理鋪,你說咋辦。
那後來怎麼樣了?那架在天上壞掉的飛機後來怎麼樣了?
燕子說小趙沒說她不知道。
在我記錄飛機的本子裏麵,有好多架隻過去沒過來的飛機,我用紅筆標著,我一直都想著那些飛機怎麼樣了,或許都在天上壞掉,過不來了。或許還有另外的路,不是所有飛機都從我頭頂飛過。但我一直在等所有的飛機,在這個三岔路口。
十五
門市部前每天都有等車的人,去鄉裏的班車一天跑一趟,錯過了就隻能搭便車。配件門市部前是搭便車的好地方,常有拖拉機停下,駕駛員進店裏買個配件,出來車鬥裏坐了幾個人,笑嘻嘻地說師傅辛苦了捎一截子路。
每個周末我都看見一個幹部模樣的人在路口等車。他背著公文包,手裏提一把鐮刀。等累了,到我的門市部看看,我知道他不買農機配件,不怎麼搭理他。他也不沒話找話,趴在櫃台上看看,櫃台邊有一個方凳,他是盯著那個方凳進來的,他有一眼沒一眼地看看他根本看不懂的農機配件,然後,把方凳搬到屋外,坐在門口等拖拉機。
配件門市部賣掉的前一個月,我在另一個朋友的酒桌上碰見了他,叫董自發,在縣委工作,是我朋友的朋友。我還在酒桌上聽到有關董自發的事。好多年前,董自發下鄉支農時,把一塊手表丟在海子灣水庫邊的一片草灘上。那是剛工作時家裏給他買的一塊表。支農是縣上組織幹部下鄉幫農民搶收麥子,董自發的手表就丟在麥地邊的草灘上,他沒敢告訴同伴,也沒告訴村裏人。支農回來後,他每個周天提一把鐮刀,去海子灣水庫邊割草,找手表。第一年割到落雪沒找到,第二年又在同一片草灘上割草。聽說為了下去割草有理由,他還養了一頭牛。又養了兩隻羊。
我知道了董自發的事以後,看見他來搭車就趕緊招呼,幫他早早搭上車。董自發走路說話都低著頭,眼睛看著地,可能是找手表養成了習慣。那塊表即使不被人撿走,也早鏽掉了,董自發為啥還去找它,我不方便問。結識董自發後,我就老想著他丟掉的手表。一塊表掉在草叢裏,滴答滴答地走,旁邊的蟲子會以為來了一個新動物。表在草叢走了一圈又一圈,停了。表停時可能已經慢了兩分鍾。因為發條沒勁了,就走得慢,最後慢慢停住。表可能停在深夜的一個鍾點上。表不走了,時光在走。圍著草叢中一塊手表在走。時間有時候走在表指示的時間前麵,有時候走在後麵,有那麼一個時刻,時間經過表停住的那個時間點,表在那一刻準確了。表走動的時候,從來沒有準確過,一天走下來,總是慢一分多鍾。在草叢停住後,一晝夜有兩次,表準時地等來一個時間。準確無誤的時間。這一刻之前之後,草叢中的表都是錯的。時間越走越遠,然後越走越近。漂泊的茫然的永無歸宿的時間,在草叢中停住的一塊表裏,找到家。一塊表停住的時刻,就是時間的家。所有時間離開那裏,轉一圈又回來。
董自發的這塊表就這樣在我心中走不掉了。以後再沒見董自發挎個鐮刀去割草找表,也許董自發發現我知道他的秘密後,從另外的路下鄉了。也許一塊表的意義逐漸變得輕微,他再不去找了。但我卻一直在想那塊表,我賣掉門市部離開沙縣前,還騎摩托車去他丟表的那個叫海子灣的村莊,我不知道他的表丟在哪塊地邊的草灘。他也從沒把確切位置告訴過別人。我問村民,許多年前有一個幹部來村裏幫助割麥子,有這回事嗎?還有,一個幹部的手表丟了,這事村裏人知道嗎。
沒人知道。
我帶著這塊丟在草叢中的表離開沙縣。從那時候起,有一塊時間在我這裏停住了。它像躺在房頂的“飛機配件門市部”招牌。像我做農機站統計時虛構的那些跑不到地上的拖拉機。像那個我一直沒有去過,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的野戶地村、下槽子村。我帶著這些離開沙縣。離開的那年,我剛好30歲。
十六
現在該說說我的“飛機配件門市部”了。
農機配件門市部開業不久,有一天,我買了7張1.2米寬2米長的三合板,天黑後叫一輛小四輪幫我拉到門市部前,我上到房頂,駕駛員站在車鬥上幫我往上遞。全遞上房後我讓駕駛員回去休息,我從門市部拿出兩罐油漆,一罐白的,一罐紅的。我用白油漆給三合板刷了底色,然後用紅油漆開始寫字。一張三合板上寫一個字。那個晚上月亮很亮,星星也又大又亮。房頂因為離天近一些,比地上更亮。
我從來沒寫過這麼大的字,有點把握不準。我先用大排筆刷寫了“部”,再寫“市”,寫“門”的時候已經很隨手了,接著寫“件”、“配”、“機”,一個比一個寫得好。寫“飛”時我猶豫了一下,想寫一個繁體的“飛”,筆畫沒想清楚,就寫了簡體的。
7個鮮紅的大字“飛機配件門市部”赫然出現在房頂。我乘夜把從外麵收購來的大零配件一個一個搬上房,壓在三合板角上,每個三合板壓4個大配件,穩固在房頂。沙縣經常刮風,城東這一塊風尤其猛。我擔心三合板被風刮走。大鐵配件壓在大招牌邊,都是給天上的飛行員看的。
第二天一早我又爬上房頂,看見7個鮮活大字對著天空,我坐在房頂等飛機。那天怪了,從早晨到半中午沒一架飛機。我被太陽曬得頭暈,下房去喝了口水,突然聽到飛機的聲音,趕緊上房,站在油墨未幹的“飛機配件門市部”旁。那是一架過去的飛機,往西開,飛機到頭頂時我朝天上招手,發現飛機速度慢了下來,幾乎停在頭頂。我似乎看見飛機舷窗裏的一雙眼睛,正看著寫在房頂的招牌。看著壓在招牌上的巨大零件。還有仰頭看天的我。
“飛機配件門市部”的招牌一直不為人知地貼在房頂。上房的梯子我藏在房後麵。有天刮大風,燕子在理發店跟小趙聊天,看見對麵房頂一塊寫著紅色大字“飛”的三合板飛起來。燕子跑過馬路喊我。那塊三合板隻飛過馬路,就一頭栽進機關農場大渠。我和燕子好不容易把它從渠裏撈出來。我抱著板子回來是頂風,感覺板子在懷裏飛,要把我帶飛起來。我累得滿頭大汗,我說你飛吧。我丟開板子。板子“叭”地倒在地上,不動。
風停我趕緊把寫著“飛”的板子拿上房頂,燕子在下麵遞,我在上麵接。還搬了幾塊磚上去,壓在“飛”上麵。寫了“飛”的板子飛了3次,都被我找回來。
另一場大風中“配”和“門”飛起來,“配”從房頂翻轉著掉下來,“叭”地摔在路上,正好一輛拖拉機開來,直直壓過去,留下一道黑車印。“門”飛過馬路,小趙和燕子都看見了,紅紅的“門”字朝下。我在鄉農機站接到燕子打來的電話,說“門”飛過大渠掉進果園了,讓我趕快回來去追。
下午我回到門市部,“門”已經被燕子和小趙追回來,立在門市部門口。小趙說,我幫你把“門”遞到房頂吧。我說,就扔這兒吧。小趙說,沒有“門”上麵就缺一個字。我看著小趙,怎麼上麵的字小趙都知道了。我又看燕子。燕子說,有一次羽毛球落在房頂,小趙上去拾羽毛球,看見了上麵的字,喊我上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