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走進一間寬大低矮的臥房,看見占據了大半個房間的幾十米長的一張大土炕,他有點吃驚,從沒見過這麼大的土炕。他想,這家男人肯定雄壯無比呢,他修了如此闊大的一個炕,一定想生養幾十個兒女。有這種雄心的男人一般都有一根了不起的粗壯陽物,又娶到一房樣樣能行的好媳婦,有了這些天賜的好條件,他就會像種瓜點豆一般,從大土炕的那頭開始,隔一尺種一個兒子,再隔一尺插花地播一個女兒。這是長達幾十年的辛勤勞作,要保質保量地種下去又不種出歪瓜裂棗也是不容易的。再能行的男人趕種到大土炕的另一頭也會老得啥也幹不動,腰也彎了,腿也瘸了,甚至再沒力氣下炕。而從這個大土炕上齊刷刷站起來的一群兒女,在一個早晨像莊稼一樣密密麻麻立在地上,擋住從窗外照進來的那束陽光。
他想,這家男人在年輕力盛時一定很自負地算好了一生的精力和時間,才修了這樣巨大的一個土炕,他對自己太有信心了。多少年後的今天,顯然,他連半個兒子也沒種出來,大土炕上一片荒蕪,長著些弱小的沒咋見陽光的雜草。隻有靠東頭的炕角上,鋪著張發黃的葦席和半條爛氈,一床陳舊的大花棉被胡亂地堆在上麵。
是什麼東西阻止或破滅了這家男人的雄偉夢想呢?他不知道。
他用一根指頭在布滿裂縫的桌麵上抹了一下,劃出道清晰的印子,塵土足有銅錢厚。他是個流浪人,可能從沒安心在一個地方長年累月地體驗過一件事情。不像我,多少年來看著一棵樹從小往大地長。守著一個院子,從新住到舊。思念著一個人,從年輕到年老昏沉。他沒這種經曆,因而弄不清多少年的落塵才能在桌麵上積到銅錢這麼厚。
他轉過身,穿過滿是雜亂農具的庫房,牆上掛的,梁上吊的,地上堆的,各式各樣的農具。有些他從沒有見過,造型古古怪怪,不知是幹什麼活兒用的。
芥,有些活兒是隻有我能看見的,它們細小或宏大地擺在我的一生裏,我為這些不同種類的活兒製造了不同式樣的專用農具,我不像父親,靠一把簡單的鐵鍁就能對付一輩子。有些活兒通過我的勞動永遠不見了,或者變成另一種活兒等候在歲月中了。我埋掉的一些東西成為後人的挖掘物時,那種勞動又回來或重新開始了。我割倒垛在荒野中的幹草,多少年後肯定有人趕一輛車拉回村裏。這些深遠的東西一個過路人怎能看清看透呢。他隻會驚歎:這家男人長著怎樣有力的一雙手啊。他為自己準備了如此多而複雜的一庫房農具,他到底想幹掉多少活兒幹出多大的事業,這些農具中的哪一件真正被用過……
他打開另一扇門,一股穀物腐爛的黴味撲鼻而來。這間房子沒有窗戶,光線很暗,隻有接近房頂的牆上有兩個很小的通風洞,房子中間突兀地立著一堵牆,牆的半腰處有個黑洞洞的豁口,他把頭探進豁口,看了半天,才看清裏麵是黑糊糊的半倉糧食。他把手伸進去,抓了一把穀物走到院子裏,在陽光下觀察了一陣,又用鼻子聞了聞。
沒準還能吃呢。他想。
要能吃的話,這半倉糧食夠一個人吃一年了。
他在院子裏轉了一圈,撿了些柴火放到鍋頭旁。他決定住下不走了。他想,這麼大一院房子,白白空著太可惜了。他本來去另一個村莊,另一個村莊在哪他自己也說不清,每到一個村莊,另一個村莊便隱約出現在前方,他隻好沒完沒了地往前走。不知走了多少年,他忘記了家,忘記回去的路,也忘記了疲憊。
正是中午,陽光暖暖地照著村子,有兩三個人影,說著話,走過村中間那條空寂的馬路。
他想,先做頓飯吧,多少年來他第一次感到了饑餓。
我在這時候跑回家裏。
我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芥,我扔下鐮刀往回跑,快下午的時候,一個過路人撿走我的鐮刀和一捆青草,往後很多年,我追趕這個人。我走過一個又一個喧嘩或寂靜的村莊,穿過一片又一片蔥鬱或荒蕪的土地,沿途查看每一個勞動者手中的農具,我放下許多事,甚至忘記了家,忘記了等你……
芥,你不認識老四,你到我們家的時候,老四已走失多年。家裏隻剩下母親和兩個我至今不知道名字的小兄弟。他們小我很多歲,總是離我遠遠的——像在離我很多年那麼遠的地方各自地玩著遊戲。也不叫我二哥,也許叫過,隻是太遠了我沒聽清楚。他們總喜歡在某個牆根玩耍,望過去像兩個投在牆上的影子。其實他們就是影子,隻活在母親的世界裏,父親離開後再沒人帶他們來到世上。我一直不知道我有多少個姐妹兄弟。但一定很多,來世的,未來世的,不計其數。我父親的每一顆成熟的精子,我母親的每粒飽滿的卵子,都是我的姐妹兄弟。他們流失在別處,就像我漂泊在黃沙梁。
多少年後我在這片荒野上遊蕩時,我又變成了一顆精子或一粒卵子。盲目,無知。沒有明確的去處。我找到了你,在很多年間我有了一個安靜溫暖的歸宿。我日日夜夜地愛你,我渴望通過你回到我母親那裏去。父親走失後我目睹了母親長達半世的寂寞和孤獨。
芥,你每次滿足我一點點,不讓我全部進去。我一急切你便聲聲地叫著疼。我是從這裏出來的。母親,我記住了這條路,遲早我會回到你那裏。我是不是進錯了門呢?芥,我是不是走在一條永遠的死胡同裏,進來又出去又進來?你讓我迷路,很多年走不出這個叫黃沙梁的村子。
芥,你沒看好我的母親,你讓她走了,帶著我的兩個不知名字的兄弟遠遠地走了。你指給我路,讓我去追。
正是下午的時候,我扛著鐵鍁回來,院門敞開著,我喊你的名字,又喊母親,院子裏靜靜的沒有回應,對麵牆上也看不見我那兩個兄弟的身影,往日這個時候他們玩兒得正歡,牆上的影子也就最清晰真實。
我推開一扇門,又推開一扇門,家裏像是多少年沒有人住。我記得我才出去了一天,早晨我出門時,你正在鍋頭上收拾碗筷,母親拿一隻小小的笤帚在掃院子,我還想,這麼大的院子母親用一把小笤帚啥時才掃完。我吩咐你幫幫母親,你答應著。樹上在落葉子,我出門時,一些樹葉落在母親掃過的地方。
我在地裏幹著活兒還不時朝村裏望望,快中午的時候,我還看見我們家的煙囪冒了一股煙,又不見了。我頭枕在埂子上睡了一覺,是不是這一覺把幾十年睡過去了。
我走出院子找你和母親,村子裏空空的一個人也看不見。我一家一家地敲門,幾乎每戶人家的院門都虛掩或半開著,像是人剛出去沒走遠,就在鄰居家借個東西、去房後撒泡尿馬上就回來,所以門沒鎖,窗戶沒關。但院子裏的破敗景象告訴我:這裏已很久沒人居住。我喊了幾個熟悉的人的名字。喊第三聲的時候,一堵土院牆轟然而倒。我返回到家裏,看見你正圍著鍋頭做飯,兩盤炒好的蔬菜擺在木桌上。
活兒幹完了。我聽見你問我。
什麼活兒?我在心裏想著這句話,說出口的卻是另一句:剛才你到哪去了?
我給你做飯哩。
那我回來咋沒看見你。
你回來了?啥時候?
剛才。
剛才?你說著又把炒好的一盤菜放在木桌上。
那我母親呢?
剛走,她說不回來吃飯了,我才炒這麼多好菜。你母親太能吃飯了,一頓吃好幾個人的飯還不停地叫餓。她說她是給你的幾個兄弟吃飯的,她自己好多年前就不需要吃飯了,隻要喝點西北風就飽了。
我朝你指的路上追去,沒跑幾步又折回來。
那麼,村裏人都到哪去了?
都在哩。
在哪裏?
還不是都在幹自己的活兒哩,你想想你到哪去了就該知道其他人的去處。
你說著把一碗燒好的湯放在桌上。我看見發綠的湯裏扔著幾根白骨。另幾盤也是些腐肉和陳菜,那些菜像是多少個季節以前摘的,發著陳舊的灰黑色。雖是剛炒出來,卻一點熱氣都沒有。倒像一桌供放多年的喪食。再看你,也像衰老了許多,衣袖有幾處已朽爛,銅手鐲綠鏽斑斑,似乎這頓飯你做了很多年才做熟。爐膛裏還是多年前的那灶火,盤子裏是多年前的肉和蔬菜,我的胃裏蠕動著的也是多年前的一次饑餓……
芥,我記得我才出去一天。
我三十歲那年秋天,我想,我再不能這樣懵懵懂懂地往前活了。我要停下來,回過頭把這半輩子認認真真回味一遍。如果我能活六十歲的話,我用三十年時間往前走,再用剩下的三十年往回走,這樣一輩子剛好夠用。
從那時起,我停住手中的一切活計,吃著倉裏的陳舊穀子,喝著井裏的隔年老水,拒絕和任何一個陌生人認識,也不參與村裏家裏的一切事務。唯一的外界活動是:當我回想不起來的時候,找幾個熟悉我的人聊聊往事。
那年秋天家家戶戶大豐收,人人忙忙碌碌。倉滿了,麻袋也用完了,院子裏、房頂、馬路上,到處堆放著糧食。人們被多年不遇的豐收喜昏了頭,沒誰願意跟我閑扯陳年的舊事情。他們幹著今年的活兒,手握著今年的玉米棒子,眼睛卻滿含喜慶地望著來年。他們說,啊!要是再有幾個這樣的好年成,我們就能把一輩子的糧食全打夠,剩下的年月,就可以啥也不幹在家裏享福了。他們一年接一年地憧憬下去,好年成一個挨一個一直延伸到每個人的生命盡頭。照這樣的向往,我發現他們根本沒有剩下的年月,可以啥也不幹待在家裏享福。往往是今年的收成還顧不上吃幾口,另一年的更大豐收又接踵而來,大豐收排著大隊往家裏湧,人們忙於收獲,忙於喜慶,忙得連頓好飯都顧不上吃,一村人的一輩子就這樣毫無餘地地完蛋了。
我慶幸自己早早刹住了車。芥,隻有你理解我。在我滿屋滿院子翻找那些能夠證明我過去生活的舊農具、舊家什以及老賬單、破鞋帽時,你不動聲色地配合我,一邊收拾著滿院子的糧食,一邊找出你早年的衣飾,穿戴在身上,用你以往的眼神和微笑對著我,說著你對我說過的話,晚上重複著你對我做過的那些動作。芥,我就從前一天的晚上開始回想。我頂好院門,用一捆樹枝把院牆上的一個豁口堵住。天還沒有黑透,還不到睡覺的時候,你早早就喊我上炕,不叫我出去轉,和屋後的韓三吹吹牛、聊聊天,乘機抽他的一根煙。韓三叫我諞高興時,就會遞過一大張煙紙,抓一大撮煙葉,讓我又粗又長地卷一根煙。這件便宜事我從沒告訴過你,即使告訴了,你也不會放我出去一個人過癮。我看得出,你從天一亮就開始盼著天早早黑,好早早上炕。那時你是多麼狂熱地依戀著我啊。多少年後的那些個晚上,當我閑著沒事想出去混根煙抽時,韓三早已不在村裏,他家裝修考究的窗戶門變成幾個怪模怪樣的黑洞,遇到風天便發出嗚嗚的怪叫。
我坐在炕沿脫衣服時,還聽到村裏忙忙碌碌的人聲、狗和牲畜的叫聲。我忙碌的時候,不會清晰地聽到其他人忙碌的聲音,現在我不忙了,要忙另一件事了。你讓我早早閑下來,怕我累壞了身體幹不成正事。
我就從這一夜開始回憶,從三十歲的這一夜起,我就往回走了,背對著你們——一村莊人,麵朝曾經發生過的事情。熄滅的油燈又亮起來,橘黃的亮光重新溫馨地照著這間房子,這麵幾十米長的大土炕。我們睡在土炕的一頭,另一頭堆滿了玉米棒子,都是新鮮的剛收獲不久的棒子,夜裏我困頓時你順手拿過又粗又長的一個,搖醒我:猜猜它像什麼。你把玉米棒的小頭抓在手裏,大頭對著我的嘴唇撩來弄去。你知道怎樣弄醒我。一看到又粗又硬的東西我就會立馬粗硬起來。外麵這時刮起了風。我聽見風把院子裏的幹樹葉刮起來,帶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緊接著一些很遠處的樹葉又被風刮到我們的房上和院子裏。你不讓我吹燈,你不知道燈亮著我多心疼,家裏隻有一小瓶燈油,我準備了好幾個大桶,並排放在庫房的牆根。我想年輕時多摸摸黑,節省點燈油,到我上了年紀,老眼昏花時就會有足夠的燈油,在我四圍點好多盞燈。當一個人視力漸衰時他擁有了好多盞燈,一盞一盞地,把他看不清的那些地方一一點亮,這是多麼巨大的補償啊。這種補償不會憑空而降,要靠自己在漫長一生中一點點地去積攢。你怨我性急,總是三下五除二了事,我咋能不急呢,燈亮著,燈油一絲絲耗盡時,我就覺得自己沒有了力氣,隻想早早和你幹完事,熄燈休息。油燈平放在炕上,燈光朝上直照在我的胸脯和臉上,你催我快點,再猛點,你充滿欲火的雙眼仰望著我,又像在望著我身後的房頂和牆。許久以後的一個晚上,我躺在你身下,仰望你累累垂吊的雙乳,體味做女人的幸福感覺時,才恍然明白你為什麼要把燈放在炕上。那一刻,在搖曳的燈光中我看見你投在房頂和後牆上的巨大背影一下一下向我俯衝。我一把打翻了油燈。芥,多少個夜晚,你就是仰望著我黑熊一般巨大的投影和我做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