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7章 一個人的村莊(節選)(3 / 3)

我站在村頭觀察了好一陣。月光下的黃沙梁,就像夢中的白天一樣。一切都在銀灰色的透明空氣中呈現出原來的樣子——樹還是那樣高,似乎我離開後樹再沒有生長過。房子還那樣低矮,隻是不知住在裏麵的,是不是我認識的那一村莊人。我走了半夜的黑路,神情有些恍惚,記不清自己離開黃沙梁已有多久。我好像做了一場夢,恍恍惚惚醒來,看見自己生活多年的一個村莊,泊在月色裏。

就在前半夜,我還一直擔心自己走錯了路。我記得以前的路是在沙梁頂上蜿蜒向西,繞過一道溝後直端端戳向村子。

誰把路朝北挪動了半裏。我自言道。

有人為了種地往往會把道路擠到一邊,讓過往的人圍著他的地轉。有一年我穿過一片戈壁去胡家海子,去時路還好好的,路旁長滿了野草和灌木。幾天後當我回返時,這片戈壁已被人耕翻了,並澆了水,種上糧食。我費了大半天時間才繞過去。我想,倘若這個種地人心貪,把地耕種到天邊,那我就永遠被隔在地這邊的他鄉了。

而這片荒野並沒有人耕種,好像路不小心從沙梁上滑了下來,要麼是向北的風一年一年地把路吹到這邊了,像吹一根繩子一樣。

不過,我想是另一種情景:一場大雪後,荒野白茫茫一片,雪把所有界線和標識覆蓋得一片模糊。最先出門的人,搞不清道路的確切位置,但又不能不走,隻好大概地瞄一個方向踏雪而去。晚出門的人、車馬也都不加考慮地循著這行腳印走去。這樣每一場雪後,道路總會偏離原來的軌跡,有時是偏左,有時偏右。整個冬天沒有幾隻腳真正地踩在路上。隻有到了春天——融雪之後,人們才驚訝地發現:把路走偏了。但又沒有誰會糾正這個錯誤,原回到老路上去。反正,咋走還是走到該去的地方,目的地不會錯的。

那時候我們剛剛結婚,我整夜守著你,不知道村裏發生了啥事。幾個兄弟都離我遠遠的,夜裏他們睡在房頂和院子裏。母親啥都不讓我幹,頓頓給我吃雞蛋。

你最要緊的活兒,是讓你媳婦趕快把娃娃懷上。

我最聽母親的話,父親離開後,母親的話語成了我們家裏唯一的長輩的聲音。她溫和舒緩地覆蓋著這個家庭,我們按她說的去做,或者當麵答應,背後照自己的想法去幹活兒。無論聽從與否,我們都不能沒有這種聲音——從祖輩的高處貫穿下來的骨肉之音。父親母親,你們的聲音將最終成為兒女們的聲音在代與代的山穀間經久回應。不管我們年輕時怎樣不聽話,違背母語父令。最終還是回到父親母親的聲音中,用你們的話語表達我們自以為全新的人生、做著父母語言中的所有事情。

芥,你也是聽了你母親的話溫溫順順做了我的妻子。你老早就喜歡我,想嫁給我,你母親同意後這個意願便成了你母親的,你是個聽話的好女兒,照母親的意願做了你願意做的。我也一樣,從第一夜開始,我整夜整夜地折騰你,我蓄了二十多年的勁,磨了二十多年的刀,練了二十多年的功,我每個夜晚都渴望著和你做這件事,現在終於和你睡在一個炕上,鑽進一個被窩了,我卻突然意識到這是母親安排我做的一件事。母親沒說出之前我隻是在夜裏偷偷地想你,母親說了,我就照她的意願去幹。我沒幹過這活兒,笨手笨腳的,惹得你咯咯直笑。我不知道先從哪下手,父親沒教過我這活兒,又好像教過。我記得八歲那年,有一天,父親把我帶到地邊,讓我看著他種地。

記住,種地要先從地頭開始,一鍁一鍁往中間翻,不能圖省事。

芥,我知道要去的地方,我不能走捷路,我等了二十年,這會兒就等不及了。你一直咯咯地笑。我是不是錯了,你教教我。我是個老實人,不會圖省事,直接在地中間挖一鍁、撒一把種子了事。我要翻過該翻的山,走過該走的平地,把邊邊角角溝溝凹凹都照管好,侍弄好。你誇我活兒幹得很細呢。我說來粗的了。你大叫一聲。院子裏狗狂吠起來,它多少年沒聽到這種叫聲,有些陌生了。房頂上一根檁子也同時咯得一聲,像壓斷了似的。我不知道睡在房頂的是老幾,他一定在為我幹著急呢。芥,我得再用點力氣,你讓我再試試。

我十六歲那年,母親讓我去開一片荒地。放下這麼多熟地不種,開什麼荒呀。我心裏叨咕著,還是去了。那是片稀稀拉拉長著些蒿草的白皮地,看樣子沒人動過一鍁一鋤。這叫處女地,開起來費些勁,但你不能老在別人開過的地裏搗騰。男人嘛,總要整幾塊處女地。我在地上挖了幾鍁,地太硬,鍁怎麼也插不進去。母親我是不是勁太小了,沒到開荒的年齡。你父親十三歲就開始在荒地裏舞鍁弄鋤了。我懊喪地坐在地上,看著硬邦邦的生地愣了半天,快中午時,扛著鍁回到家裏。

你叫我做的每一件事我都躲不過去,現在不做,將來還會去做。

母親我麵對的依舊是你幾年前讓我去開的那塊荒。我依舊像幾年前那樣慌亂無措。不是鍁不行,你配給我的家什樣樣管用。可我好壞插不進第一鍁,地太生,我一使勁芥便大聲地喊疼,母親你在隔壁的黑暗中一定聽到了。

吃早飯時,我一直低著頭不敢看你,也不敢看我的幾個兄弟,他們眼巴巴望著我,想讓我回答什麼。母親隻有你看出來了:事沒幹成。我的臉上依舊是幾年前從荒地回來時的那副表情。我想,我要開出那塊地,就不會有今天這個結局。

芥我看見母親叫過你,低聲地問著什麼。你一臉羞紅,不時搖頭或點頭。早晨的陽光溫和地照著院子,我渾身躁熱,坐立不安,幾個兄弟放下碗筷,正收拾農具下地。其中一個有意碰了一下我立在牆根的鐵鍁,鍁倒了,我起身去扶。我是善用鐮刀的人,你們卻讓我使鍁。

我要在地上挖個洞。

挖個坑。

挖口深井。

我想著有個東西就像鍁把一樣粗硬起來。我回過頭,看見母親把嘴貼在你耳朵上很神秘地說了句什麼。

你一直沒告訴我母親對你說的那句話。母親從沒有那樣神秘地對我說過什麼,她有很多兒女,不能單獨把某些話語告訴其中一個,她的每句話都是說給每個兒女聽的。她一定想通過你把一句隱秘的話悄悄傳給我,你卻把它隱藏了,不向我透露一個字。芥你知不知道,有很多年,我每夜每夜在你身上翻找,一遍又一遍,不放過一個隱秘處,每個地方我都想進去。我想象母親的那句話已作為秘典藏在你身體的某處,我要找到它。從那時起我就不再吻你的嘴唇,我把所有的熱情用在你的其他器官上,我想感動它們——我能感動它們。你的嘴不告訴我,我就問其他的器官,它們會說話,你的嘴說不出來的,無法表述的,它們會表達得生動而美麗。

村子裏忽然響起哼哼嘰嘰的聲音。我聽出是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時發出的那種呻吟。從路旁那些黑洞洞的窗口飄出來,空氣被這種聲音搞得濕乎乎的。

都幾更了,還有這麼多男女在調情。

我記得以前村裏沒這種聲音。那時的夜是多麼安靜,大人們悄無聲息地行著房事,孩子們悄無聲息地做著夢。

以前隻有牲口交配時才發出這種快樂無比的呻吟。牲口所以要呻吟是因為,它們都是公的趴在母的背上行事。各自無法欣賞對方的麵部表情,隻好靠聲音傳遞信息:母的一哼嘰,公的便知道整舒服了。公的一噢噢,母的便領會日高興了。

村裏人啥時也學會這樣叫了。是跟牲口學的。

多少年來村裏的男人女人雖是麵對麵、眼對眼、嘴對嘴、心對心地幹那事,但都是黑燈瞎火,有天沒日地幹。有時從窗戶門縫透進點星光月光,也是朦朦朧朧,不明不白。隻覺得稀裏糊塗就有了一炕兒女,金童玉女也好,歪瓜裂棗也罷,都是一種方式整出來的。先是一對男女在黑暗的大土炕上摸到一起,而後是一尾精子和一尾卵子在更加黑暗的陰道中摸索到一起。一個人從孕育到出生都是這麼荒唐和盲目。

全不像種地,先分清種子。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傳宗接代的事卻由不得你,到了興頭上一股子灑出去,五花八門,誰知是些啥貨色。光圖了快樂,管它飽子、秕子、病子、千萬粒種子最後隻發一個芽,結一個果。卻不見得是最好的。

芥,我灑給你的都是秕籽嗎。都是存放經年的陳腐老籽嗎。很多年間我不分季節地播種,我在一小塊地上撒了那麼多種子,竟沒一個發芽的。是饑餓的你把我的所有種子當口糧吞吃了,還是那一小塊地隻長芳草。芥你記不記得那個夜晚我提一把鐮刀上炕,我讓你脫衣,你驚訝地望著我,還是脫了。我在昏黃的油燈下一鐮一鐮,小心翼翼割光那片芳草,還用鐮刃刮淨毛根。“這下就能種出糧食了。”我說著一口氣吹滅油燈。

一個秋天的下午,我終於在一戶人家的窗台上找到了我的鐮刀,它被磨得隻剩下一彎廢鐵。

這戶人家看樣子是喂牲口的,房前屋後垛了從遠遠近近的野地裏割來的荒草,我的那捆草肯定壓在這些高高的草垛中間,要是能翻出來,我會一眼認出它的。我捆草的方式跟誰都不一樣。每一捆草上我都作了隻有我能看出的記號。我暗暗在我經手的每件事情上都留下我的痕跡,甚至在鞋底上刻上代表我名字的一個字,我走到哪,就把這個字印到哪,在某些關鍵地段,我有意把腳印踩得很深,我這樣做隻是為了多年後當我重返這片荒野時,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生活過的痕跡。很早我就預感到我還會來到這片荒野上,還會住進黃沙梁,不是我一個人,而是一大群,那時的我作為曾經人世的向導,走在浩浩蕩蕩的人群前麵,扛一把鐵鍁指指點點。我引他們走我走過的長短路途,經曆我經曆過的所有事物,他們不會比我做得更出色。

我房前屋後轉了一圈,沒見一頭牲口,人也不知幹啥去了,門窗敞開著。我想喝口水,可是水缸是幹的,院子中間的一棵榆樹,也像枯死多年了,樹杈上高高地吊著隻破馬燈,足有兩個人那麼高。我想是樹很小的時候,這家人把馬燈掛在樹枝上,坐在樹下的燈影裏一夜一夜地幹著一件事。後來樹長高了,馬燈跟著升到高處,在這個誰也夠不著的高度上馬燈熬幹燈油,自己熄滅了。這家人的活兒幹完了沒有呢。

枯樹下麵是一架隻剩一隻軲轆的破馬車,一匹馬的骨架完整地堆在車轅中間。顯然,馬是套在車上死掉的,一副精致的皮套具還搭在馬骨頭上。這堆骨架由一根皮韁繩通過歪倒的馬頭拴在樹幹上,韁繩勒進樹身好幾寸,看來趕車人把車馬拴在樹上去幹另一件事,結果再沒回來——或者來得像我一樣晚。這期間榆樹長了一圈又一圈……

我坐在一架吱吱亂響的木椅上,愛憐地撫摸著我的鐮刀,我真心疼啊。是怎樣的一個人把我的鐮刀使喚成這樣了。他用我的鐮刀幹完了本該由我去幹的這些活兒,要不是找這把鐮刀,我的草也會垛得跟這戶人家的一樣高。一把好鐮刀,在別人手中經曆了一切,變成一彎廢鐵,它幹出的活兒成了別人的。我想了想,要幹掉多少活兒才能磨廢一把鐮刀呢。幹完這些活兒要花多少個年月。想著想著我驚愕了:這戶人已不在人世。

我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少年,也許我的一輩子早就完了,而我還渾然不覺地在世間遊蕩,沒完沒了。做著早不該我做的事情,走著早就不屬於我的路。

親人們一個個走掉了,村裏人也都搬到別處,我的四周寂靜下來,遠遠近近,沒有人說話的聲音,也聽不到走路聲。我在一個人的村莊進進出出,沒有誰為我敲響收工的晚鍾,告訴我:天黑了,你該歇息了。沒有誰通知我:那些地再不用種了,播種和收獲都已結束。那個院子再不用去掃了,塵土不會再飄起,樹葉不會再落下。更沒有誰暗示我:那個叫芥的女人,你不必去想念了。她的音容笑貌,她的青春,一切的一切,都在一場風中飄散。結束吧,世間還有另一些事情,等著發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