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同賓
近些天,心情頗不好,加之居處臨鬧市,每日車馬喧喧,人聲嚷嚷,心中更加煩躁;想坐下寫點東西,可拿起筆,文恩枯澀,連一個恰當的詞兒都想不起來了。
興許農村好一些?田園生活總是恬淡、幽靜的。於是,收拾行裝,我還鄉了。
我坐窗前,麵對著翁綠的瓜棚豆架。可是,雞啼,狗咬,蟬鳴,牛叫,滿耳裏響。東鄰的慶二爺來找母親借簸箕回去簸玉米仁兒,西鄰的福奶奶來找母親拉家常,一遍又一遍罵她的兒媳婦不孝順,南村上大表舅來找我打聽,城裏頭北門裏的趙瞎子是不是還賣跌打膏藥……
我又煩躁了。
母親說:“你壽生大伯在南山看林子;他那裏,也許清靜些?”
沿著夾在草莽中的蚰蜒小徑,我向南山迤邐走去。山並不高,石倒很奇,我敢擔保,它們中的任何一塊隻要搬到城裏的公園裏,都是使人欣賞不夠的藝術品。樹並不挺拔,卻茂密,大半是近年來栽的鬆、棟、山榆、五角楓;樹下長滿灌木和野草,有豆兒大的紅果和扣兒大的黃花。
向陽坡上,綠樹叢中,兩間茅屋。截斷的木頭構成的院牆上,爬滿野牽牛,木頭的頂端,長了肉紅色的木耳。我輕輕推開柴扉,見大伯正迎門坐在屋裏揀選剛采來的樹種,每一顆都拿手裏端詳半天,而後決定留下或舍棄門框上,靠一柄使得鋥亮的開山钁。
端起清淡的野菊花茶,我問老人,為什麼入了老境,不和兒孫在一起享受天倫之樂,卻一個人來到這林子裏,不嫌孤寂嗎?
他自解放後一直當村幹部,為鄉鄰父老做過好事,也做過錯事;整過人,也挨過整。三十年風雲變幻,人事升沉,白了少年頭。1979年後,看鄉親們都走上了正道,遂萌退誌,主動要求來看林子。他說:“幹了半輩子,有功,也有過;功過相抵,不剩什麼了。死前,為大夥兒務弄好一山林木,算是對子孫的一份貢獻吧!”語氣雖有點淒然,但可以聽出其中確實包含著一顆火熱的心。
我一個人走進林中。我發現,此地無蠅,也無蚊,卻有那麼多蝴蝶、蜜蜂,無論走到哪裏,它們都在身邊飛,耳畔叫。空氣裏,有鬆香味,有草木的青氣,聞起來,心裏麻酥酥的。蠼岩上,一掛飛泉,下麵,滴成一個不大的潭,潭邊,流出一股水,扯成一條小溪。潭水,黛青色的;溪水,豆綠色的。魚兒都露著黑色的脊梁,唼喋著小嘴,從潭裏出來,遊進小溪,玩夠了,又順小溪遊回潭裏。我跳水裏,濯足,洗臉,水涼而潤,頓覺心清神爽。又上岸,在濃蔭裏盤桓,流連,撫摸每一棵樹,摩挲每一塊石。最後,索性麵對小溪。靠一棵老鬆,在一塊青石上坐下。我閉上眼。但聞泠泠的水聲,細細的風聲,和間或一兩聲山雀兒的輕悠悠的啼囀。還有一些聲音,瑣瑣的,纖纖的,是蝴蝶飛過的翅翼聲?是小甲蟲在樹枝上爬行時的足音?是枯葉落花掉地時的顫動?這些聲響,融合在一起,時斷時續,似有若無。哦,這是天籟,恐怕自遠古的洪荒時代,自人類的童年,都是這樣吧?這些聲音,像一個細眼兒的篩子,篩掉了塵囂嘈雜,剩下的隻有幽靜。我自己似乎一下子脫卻塵緣,倏忽被淨化了,競忘掉了人世的紛爭,個人的煩惱,似乎也忘掉了自己的存在,忘掉了時間和空間,好像我自己物化為一棵樹,一塊石,和這山林成了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