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米什萊
有個勇敢的荷蘭海員,是一位堅定而冷靜的觀察家,他的整個一生都是在海上度過的。他坦率地說起大海給他的第一個印象便是恐懼。對於陸地上的生物來說,水是一種不適合呼吸的、令人窒息的元素。這道永遠不可逾越的天塹截然把兩個世界分開了。若是人們稱之為海的這泓浩渺的水,迷茫、陰沉而深不可測,它的出現在人的想象中留下了極其恐怖的氣氛,我們也不必大驚小怪。
東方人認為海隻是苦澀的漩渦,黑夜的深淵。在所有印度或是愛爾蘭的古代語言裏,海這個字的同義詞和類似詞乃是沙漠和黑夜。
每天傍晚,觀看太陽——這世界的歡樂和一切生命之父,沒入萬頃波濤,真給人以極大的蒼涼之感。這是世界,尤其是西方的悲哀。盡管我們每天都看到這個景象,但仍然感覺到一種同樣的力量、同樣的惆悵壓上心頭。
倘若人沒入海中,下沉到一定深度,立即就看不見亮光,人進入了某種混沌朦朧之中,這裏永遠是一種色澤,陰森森的紅色;再往下去,連這點色澤也消失了,隻剩下晦暗的長夜,除了偶然意外地閃過幾道可怕的磷光之外,完全是一片漆黑。這無限廣闊、無限深沉的海域覆蓋著地球的大部分,仿佛是一個幽冥世界。這就是使得原始時代的初民震驚、畏懼的原因。他們以為沒有亮光的地方生命即已終止,除了上層之外,這整個深不可測的厚度,它的底(如果這深淵還有底)是一個黑的偏僻去處,那裏除去無數骨殖和斷殘的木片,隻有荒寂的沙、碎石,慳吝困頓的環境隻取不予,它們懷著妒意把那麼多人類失去的財物埋葬在它深深的寶庫之中。
這空靈剔透的海水絲毫不能使我們安心。這不是動人的女仙居住的幽澗清泉。這水浩渺瀴溟,昏暗而沉重,終日猛烈地拍擊著海岸。誰到海裏去冒險,誰就會感到仿佛被高高托起。是的,它幫助了遊泳者,但一切仍然由它操縱;你會感覺到自己仿佛一個孱弱的孩子似的,被一支強有力的手臂搖晃,蕩漾,不過,記著:它隨時都能使你粉身碎骨。
小船隻要解開了纜繩,誰知道一陣狂風,一股無法抵禦的潮流,會把它衝到哪裏去呢?就是這樣,我們北方的漁夫才在無意之間找到了美洲極地,帶回了不幸的格陵蘭的恐怖消息。每個民族都有自己關於海的傳說和故事。荷馬、《一千零一夜》給我們保留了大量令人駭異的傳說,多少暗礁和風暴,危險萬分的大洋的靜止狀態,人們遇上它往往就被困在水上渴死,還有吃人的生番、妖魔、海怪、長蛇和海中巨蟒等等。從前最勇敢的航海家:腓尼基人和迦太基人,曾經企圖囊括全球的阿拉伯征服者,為黃金和赫斯珀裏德斯四個女兒的傳說所吸引,跨過地中海,朝著大海進發,但馬上就停止了。在到達赤道之前他們遇到了永遠是彤雲密布的那條黑線,他們無法前進,隻好停下,歎息:“這是幽冥之海啊。”於是掉轉船頭,返回故鄉。
“假如侵犯這一聖地,就是瀆神。對於按照褻瀆的好奇心行事的人,災禍必將降臨到他頭上!他們在最後一個島嶼背後看見一個巨人,一個可怕的神靈。神靈大聲說:‘不準再走遠了。’”
對於舊世界這種頗有點稚氣的恐懼跟一個從內地來的、毫無經驗的普通人突然看到了海的那種激動心情並沒有什麼不同。可以說任何人意想不到地見到大海都會產生這種印象。動物顯然會驚慌失措。甚至退潮了,這時海水顯得柔和、寬容、懶洋洋地曳過岸邊的時候,馬仍然不禁為之辟易,渾身顫栗,嘶鳴不已,用它自己的方式詛咒可怕的浪花。它永遠不會跟這個它覺得充滿敵意的可疑事物和睦相處。一位旅行家曾對我們講起堪察加的狗,要說它早該習慣於這種景象了,但仍不免於恐懼,激動,憤怒。它們千百成群地在漫漫長夜中向呼嘯的波濤大聲咆哮,瘋狂地向著北冰洋衝擊。
西北部的江河那憂鬱的流水,南方廣闊的沙漠或是布列塔尼的曠野,都是天然的津梁,海洋的前庭,從這些地方就能預感到海的偉大。任何人倘若從這些渠道到海上去,一定會為這種預示海洋的過渡地帶驚歎不置。沿著這些河流,全是燈芯草、柳樹,各種植物,宛如波浪翻騰,一望無際。水也是依次混合,漸漸發成,最後終於變成近海。在這片荒野中,在到達大海之前,先看到的往往是生長著蕨類和歐石南屬粗而低矮的草的淺海地區。當你還在一二法裏之外的時候,你就可以看到不少瘦小、贏弱、若有慍色的樹木,用它們的形態(我是說它們各具奇異的姿勢)預示已經接近這位偉大的暴君和它威懾的氣息了。如果說這些樹木根部沒有被攫住,那麼它們顯然是想逃遁;它們背對仇敵,向著陸地眺望,仿佛準備離開,披頭散發地奔潰疾走。它們弓著身子,直彎到地麵,好像無法站定,盡在那兒隨著風暴扭來扭去。還有些地方,樹幹短矬,讓枝柯向橫裏無限延伸開去。海灘上,貝殼散散落落,湧起一些細沙,樹木都已為沙土侵入,淹沒。沒有空氣,毛孔全堵塞了,樹已窒息而死,但卻依然保留著原來的姿態,呆在那兒,成了石頭樹,鬼樹,被禁錮在死亡之中,淒涼的影子永遠不會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