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斯妤

這個城市的夜晚常常令我大惑不解。每天晚上我都忍不住要佇立涼台琢磨它。進入我視野的除了樹影幢幢還是樹影幢幢。積水在蒼白的路燈下泛出白金一樣的光芒。本該澄澈深邃的天空除了迷蒙仍舊迷蒙。赭色逐漸掩埋起蒼穹。星星是發育不良的童養媳,憔悴並且忍氣吞聲,似乎漸行漸遠,漸行漸遠。四合院在夜色的吞噬下無聲無息。隻有車聲如故嘯、聲如故、蟬鳴如故。

遠近的住宅樓突然門戶洞開,頃刻間喧嘩起夫妻間的詛咒斥罵來。

從涼台返回,竟發現滿室汪洋。書桌站在水裏,書櫃站在水裏,沙發蜷縮在水裏,音響踮著腳尖在水裏搖晃。更可怕的是那張新買的華麗的昂貴的古中國風度的純毛地毯正渾身瑟瑟地浸泡在水裏。橫遭不測的它們一齊茫然地看著我,我則以更加茫然的目光答複它們,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其實事情很偶然也很必然。我惦著這個城市的夜晚,又顧及一家三口的飲食起居,所以剛才是先將全自動洗衣機推進廁所,接好電源水管,放進髒衣髒褲,加了洗衣粉,然後才到涼台上去一邊琢磨一邊發呆的。奈何發呆的過程開始得早了點,排水管沒有架到水池上,我便匆匆奔赴涼台。

所以便有汪洋一片,便有白色泡沫在慘白的日光燈下優美地起舞。

荒謬又一次成為夜晚的客人。

如果說白晝是群體的,夜晚則是個人的;白晝若是緊張的,夜晚就是放鬆的;白晝勞作,夜晚歇息;白晝做人,夜晚做自己。白晝與敵視怨憤戒備周旋,夜晚與愛意親情關切攜手——白晝烈日炎炎,夜晚微風徐徐。

然而夜晚果真如此嗎?

夜晚如此漫長,如此裸露,如此無遮無攔、無處躲閃。

個人的夜晚,放鬆的夜晚,歇息的夜晚,做愛做自己的夜晚,一經變質,比白晝更嚴酷,更不堪。

更何況黑暗中眾生昏睡,不知所以,不問所以。醒著的靈魂便愈顯孤獨痛楚。

拷問靈魂的鞭笞聲在靜夜裏聲聲淒厲,長嘯著劃破夜空。

一年一度的月明之夜,我和孩子一起出去重溫童年心少年夢。

月亮既薄又小,既遠又涼。童年時插隊時海邊那一派月華當頂、金光瀲灩當然不複。人與自然的相遇、交融、和諧、共榮更其不複。路燈、車燈都比它明亮。甚至積水倒映出來的殘輝也比它耀眼。路人在一派顛簸閃爍呼嘯喧鬧中形同虛設。機器轟鳴、喇叭轟鳴、聖諭轟鳴、欲望轟鳴。心靈像路旁的小草,在秋風中搖曳,漸漸枯萎。

隻有小孩純真如故,他找到一片小草地,盡管就在喧囂的立交橋邊,盡管草已泛黃,車過如潮,他跑進去便煩惱頓消,笑著、叫著、蹦著、跳著、嬉鬧起來。

月光如水理所當然成為過往。

雨後的夜晚滑膩如苔。樹是暈的、燈是暈的、房舍是暈的、天空的每個角落也是暈的。低矮的平房裏傳出兒啼陣陣。

街道的泥濘已不算什麼,黑暗中張開的網才是猙獰。雨水也打不濕睫毛了,眼淚鼻涕更其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