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羅蘭
今天在公共汽車上,忽然遇到多年不見的陳。
還記得他吧?你一定記得的。他還是像以前那麼文文靜靜的,帶著三分女性氣質,那麼整潔文雅,彬彬有禮,說話的時候字斟句酌的,從不讓聲音超過“款談”的限度。隻是比以前略胖了些,倒是中年人了!
他站在我麵前,對我望了一眼,就立刻現出他那從不誇張的笑,好像他老早就知道會遇到我似的,說:
“暖呀!真是你啊!”
當然真是我,他也真是他。
老實說,我真想表示一下我的驚喜,但隻因他太含蓄了,所以我反而不能不也隨著他含蓄起來。
於是,他就那樣吊著車上的皮套,站在我麵前,搖搖晃晃地講了一些話。他在一家民營企業公司做事,還沒有結婚,他給了我地址和電話號碼,說希望經常聯絡。
他在博物館下車,我在剩下的路程中,就一直在想你,我曾問了他一句:“還記得鍾小姐嗎?”他那尖尖的嘴角往兩旁牽開,露出他特別整齊的牙齒,笑著點頭,說:“怎麼不記得?可惜她沒出來,否則……”我看著他笑容裏的那一絲悵惘,驀地一驚,難道說……?
我回想起那一段黑濁陰沉的日子,在那黑濁陰沉的日子裏,曾有過一縷南風吹來的清涼,有過一脈濃鬱的花香,雖然它們是那樣短暫,隻一瞬,便再無從捕捉,但它們卻清晰的印在我記憶深處,當我再有機會回想它們的時候,它是如此鮮明而生動,就像發生在昨天一樣。
你當然還記得那一段艱苦歲月。那幾年,在異族的侵淩下,日子被壓榨得越來越貧窮,越來越黯淡。我們忙於渡命,忙於苟延殘喘。冬天裏,是寒冷與饑餓;夏天裏,是悶熱與厭煩,我們都那樣年輕,而我們卻都那樣無愛也無詩。我們肩負著生活的枷鎖,讓沉重的步履踐踏北國的塵沙,把青春深深地沉埋在地層中。
尤其是那年夏天,生活格外地苦,格外地無望,我們為衣食壓縮著自己。白天,頂著太陽和灰沙;夜晚,被濃密的黑暗與沉重的悶熱緊緊地擁擠著,在蚊蟲的侵擾中,挨過難以入夢的黑夜。你穿綠色圖案的旗袍,在燈光中塗著夢幻。
陳穿著淺灰色派力斯的西裝,在他公司門口和我們招呼,我介紹你和他認識。於是,我們坐在那飄著花香的接待室裏,聽李香蘭那受過聲樂訓練的婉媚而僚亮的歌聲。
“那南風吹來清涼,那夜鶯啼聲淒槍。……”歌聲把我們帶回一個失去的年代,我們仿佛又回到那彌漫著夜的香氣的校園,那裏回蕩著我們年輕的歌聲,我們原是不知愁的。
“……月下的花兒都入夢,隻有那夜來香……”夜的香氣在我們周圍氮氫著,帶來心情上的清涼與難得的迷惘。
“我愛那夜色茫茫,也愛那夜鶯歌唱,更愛那花一般的夢,……”
李香蘭那閃著銀亮的聲音串入黑沉沉的夜空,而我們的心隨著那歌聲向遠遠的地方飄著。什麼也不要想!讓我們擁住這短暫的“花一般的夢”……
那天的晚會,除了李香蘭唱的兩首歌之外,還有其它節目。陳也唱了一首《鍾山春》。然後,他送我們回家。那天,我們像夢遊一般地去,又像夢遊一般地回,回來再任一切跌碎在烏煙瘴氣的現實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