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燕玲
秋深了,窗外又下著細雨,是讀書的好時節。
凝神讀著魯迅。
驀地,記起魯迅是累死於五十九年前的今天的。那時,涼風瑟瑟地把先生平日就寫好的遺囑呈示給深秋:“趕快收斂,埋掉,拉倒。”先生於天上看見深淵,生之清醒使他真切感到自己即使死了也要被人利用。於是,就如平日他對事事總是思慮事後會怎麼樣,怎麼樣後又會怎麼樣一樣,他常常考慮他死後會怎麼樣,這死的冷靜便凝固為這決絕的沉鬱了,他要人們忘記他。
既意氣昂揚又自覺悲涼。
人生之苦,死之必然。魯迅一直強調著。他要以一生的生命與苦宣戰,最後與黑暗同歸於盡。在絕望中抗爭,直麵現實的黑暗,直麵人性的局限。於是,就獲得了直麵人生的大哭大笑和超越人生的大徹大悟的結合。人於無所希望中得救,最終成就了巨匠。
可以忘記嗎?他溝通著永遠。
五十九年後的現世,又是秋天。另一位也是一輩子都在希望人們忘記的文學天才張愛玲悄然離世了。
她安詳地躺在一塊精致的地毯上,蓋著毯子,就像睡著了一樣,猶如她的一生既善於將生活藝術化,又滿懷悲劇感。隻有她才能同時享受燦爛奪目的喧鬧和極度的孤寂。繁華蒼涼,既是她人生傳奇的寫照,更是她文學世界裏令人惘然喟歎的氣質。
她正好在中秋節前一天離去。月與人的陰晴圓缺對深刻卓異的她沒有意義。我們不能想象,結束鉛華之後的張愛玲會在其他的日子以其他的方式離人們而去。
她的死透徹著蒼涼意識,猶如“她輕輕一揮都是蒼涼”一般。
遺囑裏她說:“喜歡悲壯,更喜歡蒼涼。”與魯迅一樣,那也是臨終前早早就寫好了的。
於是,我們遙想幾十年、幾百年後,她會像她欣賞的李清照一樣,依然被中國人閱讀和驕傲,人們漸漸喜歡傾聽她所樂道的“通常的人生的回響”,喜歡跟著她一步一步走到沒有光的境界,痛苦於那些殘破的生命。
窗外窗內,生命的綠葉遍地飄零。
死是必然。
重要的是生之意義,盡管人生苦。
詩人是苦惱的夜鶯。魯迅、張愛玲也是詩人。
於是,便翻開秋季的《南國詩報》。所幸的是,我們的時代還有這麼多的人們在做著對詩的生命的守望和禮讚。那一顆顆赤子之心令人景仰。
便想起《南國詩報》社的大門外,已經站了許多年的相思樹。
在一些有風的日子裏,我常常與一個叫相宜的女孩起個絕早。那時,行人極少,空氣極新,相思樹下紅豆鮮亮。相宜每拾起一顆便朝我大叫:“媽媽,這一顆更漂亮!”這時的她絕不會大殺風景地背誦王維的《相思》。於是,一顆比一顆漂亮的紅豆,就被裝進前一天晚上就給她備好的漂亮的小布袋(有時又是自製的漂亮的紙袋)裏。轉眼,到了就在附近的幼兒園裏,女兒就成了紅豆公主,驕傲地向小朋友分發她的紅豆。這條紅豆之路,是我們母女倆從家到幼兒園的必經之路。至今,每每經過,我常常忍不住會潤潤地長長地輕聲叫道:“毛毛妹——”安坐在自行車後座的相宜則會潤潤地長長地輕聲應道:“哎——”於是,一切關於紅豆的詩緒就流動起來了。在詩歌和生活之間,紅豆早已作為一種象征物了,它的蘊意和美質顯然超出了紅豆本身。然而,我還是喜愛這小豆豆本身。
這大約便是人生苦中的一種人的生氣吧!
人生苦中最需要的大約還是直立著的精神。
秋夜裏,又翻起韋其麟的新作《苦果》。全書悲憤交加的蒼涼感一如既往地壓迫著我。我又隨著抒情主人公“我”的眼光去巡視人間、評價生活,尤其是對社會生活(更是對文人)揭瘡露疤。我們痛苦的詩人在希望之暖流和失望之冰塊中掙紮著,他的前額在苦修自我,他的後腦在憂慮世道,憤世嫉俗是全書的情感基調。我們隨處都可觸撫到中國人文學者從“憂生”走向“憂世”的心路曆程。書中除了逼人的真性情之外,還有一種高貴的清潔的精神。這詩集還是校樣時,我就讀過,然而在這迫人的沉重麵前,我一直未能下筆,肅然起敬中沒有了語詞。
同樣自覺悲涼。
人生苦,更需要正直人們的良知。良知有自己的本來麵目,不是靠武力可以改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