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鐵凝

有一個冬天,在京西賓館開會,好像是吃過飯出了餐廳,一位個子不高、身著灰色棉衣的老人向我們走來。旁邊有人告訴我,這便是汪曾祺老師。

當時我沒有迎上去打招呼的想法。越是自己敬佩的作家,似乎就越不願意突兀地認識。但這位灰衣老人卻招呼了我。他走到我的眼前,笑著,慢悠悠地說:“鐵凝,你的腦門上怎麼一點兒頭發也不留呀?”他打量著我的腦門,仿佛我是他久已認識的一個孩子。這樣的問話令我感到剛才我那顧忌的多餘。我還發現汪曾祺的目光溫和而又剔透,正如同他對於人類和生活的一些看法。

不久以後,我有機會去了一趟位於壩上草原的河北沽源縣。去那裏本是參加當地的一個文學活動,但是鼓動著我對沽源發生興趣的卻是汪曾祺的一段經曆。他曾經被下放到這個縣勞動過,在一個馬鈴薯研究站。他在這個研究馬鈴薯的機構裏,除卻日複一日的勞動,還施展著另一種不為人知的天才:描繪各式各樣的馬鈴薯圖譜——畫土豆。汪曾祺從未在什麼文字裏對那兒的生活有過大聲疾呼的控訴,他隻是自嘲地描寫過,他如何從對於圓頭圓腦的馬鈴薯無從下筆,竟然到達一種“想畫不像都不行”的熟練程度。他描繪著它們,又吃著它們,他還在文中自豪地告訴我們,全中國像他那樣,吃過這麼多品種的馬鈴薯的人,怕是不多見呢。我去沽源是個夏天,走在雖然涼快,但略顯光禿的縣城街道上,我想象著當冬日來臨時,塞外蠻橫的風雪是如何肆虐這裏的居民,而汪曾祺又是怎樣挨過他的時光。我甚至向當地文學青年打聽了有沒有一個叫馬鈴薯研究站的地方,他們茫然地搖著頭。馬鈴薯和文學有著多麼遙遠的距離呀。我卻仍然體味著:一個連馬鈴薯都不忍心敷衍的作家,對生活該有怎樣的耐心和愛。

1989年夏天,我的小說《玫瑰門》討論會在京召開,汪曾祺是被邀請的老作家之一。會上諶容告訴我,上午八點半開會,汪曾祺六點鍾就起床收拾整齊,等待作協的車來接了。在這個會上,他對《玫瑰門》談了許多真實而細致的意見,沒有應付,也不是無端地說好。在這裏,我不能用“感激”兩個字來回報這些意見,我隻是不斷地想起一位著名藝術家的一本回憶錄。這位藝術家在回憶錄裏寫到當老之將至時,他害怕變成兩種老人,一種是儼然以師長背著一朵大蘑菇回家,把貯藏在平凡日子裏的詩意溫暖留給周圍的人,撫慰他們焦灼的心靈,讓人們暫時忽略他個人的孤獨。一個人可以深深沉入孤獨,但卻要把自己體會到的孤獨暫時封存,尤其是因孤獨而得來的痛楚苦澀封存,不讓它們有一絲一毫壞了別人的心情。或許也是對孤獨的一種超脫吧。

麵目出現,動不動就以教訓青年為樂事的老人;另一種是唯恐被旁人稱“老”,便沒有名堂地奉迎青年,以證實自己青春常在的老人。汪曾祺不是上述兩種老人,也不是其他什麼人,他就是他自己,一個從容地“東張西望”著,走在自己的路上的可愛的老頭。這個老頭,安然迎送著每一段或寂寥、或熱鬧的時光,用自己誠實而溫暖的文字,用那些平凡而充滿靈性的故事,撫慰著常常是焦躁不安的世界。

我常想,汪曾祺在沽源創造出的“熱鬧”日子,是為了排遣孤獨,還是一種難以排解的孤獨感使他覺得世界更需要人去撫慰呢?前不久讀到他為一個年輕人的小說集所作的序,序中他借著評價那年輕人的小說道出了一句“人是孤兒”。

我相信他是多麼不樂意人是孤兒啊。他在另一篇散文中記述了他在沽源的另一件事:有一天他采到一朵大蘑菇,他把它帶回宿舍,精心晾幹(可能他還有一種獨到的晾製方法)收藏起來。待到年節回京與家人做短暫的團聚時,他將這朵蘑菇背回了北京,並親手為家人烹製了一份鮮美無比的湯,那湯給全家帶來了意外的歡樂。

於是我又常想,一個囊中背著一朵蘑菇的老人,收藏起一切的孤獨,從塞外寒冷的黃風中快樂地朝著自己的家走著,難道僅僅為了叫家人盛讚他的蘑菇湯?

這使我不斷地相信,這世界上一些孤獨而優秀的靈魂之所以孤獨,是因為他們將溫馨與歡樂不求回報地贈與了世人吧?用文學,或者用蘑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