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聖陶

手種牽牛花,接連有三四年了。水門汀地沒法下種,種在十來個瓦盆裏。泥是今年又明年反複用著的,無從取得新的來加入。曾與鐵路軌道旁邊種地的那個北方人商量,願出錢向他買一點,他不肯。

從城隍廟的花店裏買了一包過磷酸骨粉,摻和在每一盆泥裏,這算代替了新泥。

瓦盆排列在牆腳,從牆頭垂下十條麻線,每兩條距離七八寸,讓牽牛的藤蔓纏繞上去。這是今年的新計劃,往年是把瓦盆擺在三尺光景高的木架子上的。這樣,藤蔓很容易爬到了牆頭;隨後長出來的互相糾纏著,因自身的重量倒垂下來,但末梢的嫩條便又蛇頭一般仰起,向上伸,與別組的嫩條糾纏,待不勝重量時重演那老把戲;因此,牆頭往往堆積著繁密的葉和花,與牆腰的部分不相稱。今年從牆腳爬起,沿牆多了三尺光景的路程,或者會好一點;而且,這就將有一垛完全是葉和花的牆。

藤蔓從兩瓣子葉中間引伸出來以後,不到一個月功夫,爬得最快的幾株將要齊牆頭了。每一個葉柄處生一個花苞,像穀粒那樣大,便轉黃萎去。據幾年來的經驗,知道起頭的一批花蕾是開不出來的;到後來發育更見旺盛,新的葉蔓比近根部的肥大,那時的花蕾才開得成。

今年的葉格外綠,綠得鮮明;又格外厚,仿佛絲絨剪成的。這自然是過磷酸骨粉的功效。他日花開,可以推知將比往年的盛大。

但興趣並不專在看花,種了這小東西,庭中就成為係人心情的所在,早上才起,工畢回來,不覺總要在那裏小立一會兒。那藤蔓纏著麻線卷上去,嫩綠的頭看似靜止的,並不動彈;實際卻無時不回旋向上,在先朝這邊,停一歇再看,它便朝那邊了。前一晚隻是綠豆般大一粒嫩頭,早起看時,便已透出二三寸長的新條,綴著一兩張滿被細白絨毛的小葉子,葉柄處是僅能辨認形狀的花苞,而末梢又有了綠豆般大一粒嫩頭。有時認著牆上斑剝痕想,明天未必便爬到那裏吧?但出乎意外,明晨已爬到了斑剝痕之上;好努力的一夜功夫!“生之力”不可得見;在這樣小立靜觀的當兒,卻默契了“生之力”了。漸漸地,渾忘意想,複何言說,隻呆對著這一牆綠葉。

即使沒有花,興趣未嚐短少;何況他日花開,將比往年盛大呢。

從滿牆綠油油的爬山虎到滿牆繁榮的牽牛花。作者的文章給我一種表麵寧靜清幽卻暗暗潛伏著強大的爆發力的感覺。沒有華麗的詞藻,但從那細膩的筆尖,我仿佛看到了一堵被繁盛花葉掩蓋著的牆,枝纏藤、藤繞葉、葉纏花,多麼壯觀!我又看到了,牆下花葉襯托之中,作者親手種植花草,對生活的熱愛,對自然的憧憬……讀著,我似乎也來到了其中,醉倒在花葉麵前。